《時間的壓力》裡的文章,是沉重而有大趣味的文章,是能將大視野落到根子上、天空籠罩大地的雄文。作者在場,古人才能在場。中國優秀散文的胸襟,從一開始就是偉岸、恣肆、渾厚的。
夏立君的歷史人物系列散文《時間的壓力》給了我強烈而持久的閱讀體驗。它干淨利索,剝皮見骨,時有水落石出之效,通情而又達理,讀來簡潔暢快,而又時時讓人警醒,頗費思量。
為了《時間的壓力》,夏立君積累了幾十年。他50歲后始能專心於寫作,耗時多年,也就寫成了《時間的壓力》一部書,常常一文竟需耗時半年甚至一年。寫這樣的文章,沒有相當的學養是不行的。這樣的作家,可以說是學者型作家了。當然,夏立君追求的是文學表達。他把時間差不多都用於鑽故紙堆了。這年頭,誰還能花多年的時間才寫一本書啊。“當作家越晚越好”,這話用在夏立君身上是合適的。像《時間的壓力》這樣的書,年輕時還真的寫不了。它真的需要作家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才能與古人平視,能體貼、對話,甚至能做古人的諍友。
有兩個大得沒法再大的尺度籠罩著這組文章:時間,人性。時間沒有重量,卻有壓力,它淡漠冷酷卻又生機勃勃,永遠上演著摧毀與誕生的游戲。古人就在我們的對面。他們不再掩飾自己,不會回避我們的眼神,而我們卻常常對他們視而不見或者是不敢正視。沒有人能夠不承受歷史的風霜。觀察歷史,思量古人,擦亮時間這面鏡子,還是為了反觀自身。夏立君提出了一個“時間單元”的概念。讀其作品,你分明感到,那時間不僅是有壓力的,亦是在深沉呼吸的。“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時光如此慷慨又無情,它讓每一個人都能變成有閑說玄宗資格的 “白頭宮女”。在時間單元的轉換裡,你若有能力將古人作為審美對象,亦應能將自己置於那個時間單元。《時間的壓力》給了我們生動的在場感。我從中“看見”了古人的生動眉眼,自己也在歷史的場域中隨古人掙扎、浮沉。
對古人付出“同情的理解”,作者做到了。這又涉及另一尺度:人性。
人類的歷史極其漫長,人類竟然從獸成人,其性質變化何等巨大。但若檢視最近數千年這一“時間單元”,則令人頓生感慨:人性變化何其緩慢?不必說更小的時間單元了。這正是“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得以成立的人性基礎,亦是今人理解古人、古人理解更古者的人性基礎。
夏立君筆下的古人無不形神畢肖。他的判斷是理性與情感的深度交織——憐憫李斯,崇敬司馬遷、屈原,喜歡曹操、陶淵明、李白,警惕商鞅、韓非。歷史在顫抖,時間在呼吸,人性在掙扎。我喜歡這樣有大局有細節、點面結合、人性豐沛的文章。難用“批判傳統”或“弘揚傳統”等概念來評判這文章。作者的“自以為是”與深度反省同在。文章皆長,卻不覺其長。這是沉重而有大趣味的文章,這是能將大視野落到根子上、天空籠罩大地的雄文。作者在場,古人才能在場。中國優秀散文的胸襟,從一開始就是偉岸、恣肆、渾厚的。在先秦諸子那裡,在司馬遷那裡,散文所呈現的,就是世界,就是宇宙,就是蒼茫又曲折細膩的人心。《時間的壓力》在趨向宏大的同時,亦向哲思境界及人性深度邁進。
2016年至2017年,《鐘山》兩次以頭條加按語方式推出夏立君歷史人物系列散文,計七篇十四萬字。這些文章組成《時間的壓力》主干。以此力度推出同一作者散文,在《鐘山》尚屬首次。是《時間的壓力》給了我巨大的壓力與動力,不能不如此。如今,能為自己編發過的作品作序,可謂幸事。當初決意作為重點稿使用,就不禁對這文章的下一步去向產生想象。《時間的壓力》肯定是要出書的,且肯定是一本品質不俗的書。既如此,何不借此延伸一下我的編輯之樂呢。我主動聯絡該書的出版,只是想再跟蹤一下,觀察一下:作家成長不能沒有“時間的壓力”,作品生命力也要靠“時間的壓力”來驗証。
《時間的壓力》閱讀難度指數似略顯高了點,也許會令不少未養成深入閱讀習慣的讀者,特別是慣讀煽情文、雞湯文的讀者,望而卻步。這不足為慮。夏立君有言:“我隻恐懼時間。”
(本文為譯林出版社《時間的壓力》一書序言。本報編發時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