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碎片(中國畫) |
我讀研之初,導師童中燾先生曾開書單若干,大多為文史哲之類,要求泛讀、精讀、批注。這些書讀來生僻,起初不解先生用意,以為裝點斯文。后經多年堅持,始知其於作畫處有點石成金之妙,於做人處有行止而識羞恥之功。由此,我體悟出畫人讀書須有三個層次。
一曰讀畫論。畫論者,即畫理畫法之綜論,其大可言畫之功德道理,微可言畫之技巧用度。古之畫論越千年,文章數百篇,理之全,論之徹,畫人焉可不讀?比如何為氣韻生動?許多畫者皆以畫中煙霞暈染為能,以狀物寫實為真,隻圖視覺感官之效,未嘗知古人雲“氣韻者,非雲煙霧靄也”,此畫理也。再如今人作畫,常有握筆如刷如帚者,恣意涂抹,殊不知古人有“作畫需見筆腳,忌筆痕”之論。用筆如高山墜石者,欲下還上﹔如春蠶吐絲者,欲上還下,此畫法也。繪事之所以於物象之外而另具價值者,董其昌亦有所論:“以境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所謂“筆精墨妙”,畫人若不讀畫論,焉知其中堂奧?
二曰讀文論。何謂文論?即小說、散文、詩詞歌賦、藝評百工。古人雲:文載道、詩言志、詞抒情。畫人以己之目觀萬物之體寫自家胸襟,實則以心觀物也。故需常讀文論以涵養文心。我國山水畫因有詩境相融而未入風景畫之路,即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是也。宋元明清山水畫皆以意境經營為主旨,百代不衰。須知,意境乃詩之語言。詩含意境,稱弦外之響,畫藏意境,則謂畫外之意,此中國畫崇尚寫意之指歸耳。畫人讀文論,上可達風骨、情懷,擴展胸襟,提高境界﹔下可知借物抒懷,培養情致,浪漫有度,風格有體。畫人若不讀文論,文心自失,唯求形似皮相之華,自然落入俗道。
三曰讀哲史。哲史者,即經史子集。蓋古有易經楚辭、禮樂春秋、諸子百家,其文也善,其言也辯。畫人生涯,貴在有志,有志者舟船夜航,終有明燈。自古名家巨匠如王維、米芾、倪雲林者,莫不胸懷錦繡、志寄高鴻。畫人有志,志從何來?讀聖賢書,行聖賢事耳。哲史之論乃聖賢所遺,畫人讀之,上曉達濟天下之理,下知獨修其身之德。上世紀40年代初,馬一浮先生於杭州授國學,有學子問:讀國學何用?先生雲:變化氣質。我以為,繪事之目的亦同於讀書,終是變化氣質也。畫人不讀哲史,難辨真理,真理不究,淪為五色惑也。於是,作畫常為名利所囿,或專於精巧,或落入俗格,重形色而失神意也。繪事,六藝之道,成教化、助人倫。畫人識之,方知畫之所以為畫者。知行合一,畫人才可立正確價值觀,擔美育之重任。畫人讀哲史,易辨真偽、立高格、明心鏡、通古今、存善念、錘筆墨、蘊大器、知大美、行大德,其功不圄於一筆一墨、一卷一冊,而踐於一言一行、一善一德也。
畫人讀書,非經此三個層次不足以為通人。古代之所以藝家輩出,皆因讀書明理、修身養性,如王維、郭熙、蘇軾、趙孟頫、文徵明、董其昌、石濤者,莫不學富五車、文絕畫壇。近現代有黃賓虹、潘天壽者,著書立說、博古通今,畫中境界豈是俗手可望?因此,畫人讀書甚為重要,陸儼少先生所提“四分讀書、三分寫字、三分畫畫”即是。時讀畫論、習曉文論、常研哲史,即使行走世俗、往來市井,亦如出水清蓮,出淤泥而不染。胸懷大志,以美育濟世者,直如北宋張載先生所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何加林,1961年出生,畢業於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系,現任中國國家畫院創研部主任、博士研究生導師,系中國文藝志願者協會副主席、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獲第三屆全國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代表作有《秋氣嶙峋》《記憶的碎片》等,出版有《中國畫技法精粹:雲山嘉木》《凝視的空間:淺識山水畫境界的契機》《山水逍遙——何加林作品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