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梅城四十裡

任林舉

2019年06月12日05:25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新安奇霧(攝影)
  蘇少華

  我站在浙江建德城邊的白沙橋上遙望,向東,復向西。在幽靜的南山之北和喧囂的城市之南,聆聽霧靄下一段流水如低語如傾訴,輕輕、款款地流淌,揣度著這一江白霧緣起何處,又意欲何往。沒有一絲風的打擾,山河之間所有的空間,都讓給了這江,江上的霧就自在了,可以把觸角伸向任何一個角落。於是,霧的聲勢便越來越大——大肆、大舉也大膽,竟夾裹著淡淡的水腥和涼意,細雨般從我的腳下無聲卻迅猛地升騰起來。不知不覺間,身心和視野盡被掩埋於這場漸濃漸廣的霧裡。仿佛一下子墜入歲月深處,方位、時間等一切現實的感覺紛紛消失。內心充滿莫名的孤獨,也充滿莫名的興奮。此時,我隻能與橋上那些石獅為朋。半個多世紀以來,它們每天守望在橋頭,看江上的日出日落,霧起霧消,與大江一起感知日子的陰晴圓缺,一定最知道這條大江的沉浮與滄桑。

  轉下橋頭,拐上沿江的路,繼續在霧中行走一段,終於感覺到在霧中看霧的局限和尷尬。於是,返身回到臨江的房間裡,站在江霧之外,繼續看江和江上的霧。賓館九層樓的那個小小的窗戶一推,就成為一個照相機的變焦鏡頭,倏地一下,就把眼前的新安江和兩岸的景物“推遠”,江與江上的霧、江與兩岸的景物以及江的前世今生、來龍去脈,都盡收眼底——

  江上的霧,時濃時淡,如飄渺、搖曳的煙嵐﹔江面也時隱時現,如一個人記憶中忽而模糊忽而清晰的往事。

  從前,此地並沒有橋梁,人們和流水一樣都沿江順行,很少借助橋的輔助“橫行”於江,偶爾的橫渡,也要借舟船之力。江面上曾舟船穿梭,日夜繁忙。有人要從此岸擺渡到彼岸﹔有人要從彼岸來此岸﹔有人要從這裡逆流而上,去追溯某段航程的起點﹔有人要從這裡順流而下,去熱鬧繁華的建德府,去比建德府更加熱鬧和繁華的臨安,那是南宋的京城﹔也有人一鼓作氣過富春,過錢塘,直入東海,巨大的船帆裡鼓滿了遠行的風。但今天,江面上卻空闊寧靜,微瀾不興,如一本信息浩瀚的大書,嚴嚴地閉合著,封面上隻有一抹捉摸不定的霧做插圖。

  如果有可乘之舟,自此處逆行數千米,即抵達新安江水電站大壩。那是專門為這條江而設置的一道空間和時間上的巨大門檻。

  想當初,新安江從數百裡之外的六股尖山起步,謹守水的坤德,一路逶迤前行,也波折,也順暢,安然於道。千萬年來,作為一道天然之水,新安江從沒想到要改變自己的狀態和節奏,但水的性格就是“隨順”,就是隨物賦形、安於低位又至溫至柔,你讓我流到哪裡我就流到哪裡。“水利萬物而不爭”,不管流到哪裡,都要滋潤一方沃土,都要染綠一片青山,這是水的本分,也是水的使命。

  新安江大壩這道巨大的門檻,是新安江前行的障礙,也是它改變和壯大自己的機緣。面對不可逾越的險關,新安江不得不久久駐足、徘徊,進而默默地積蓄著水位、力量和勢能,並在無意間擴大了自己的疆域。數年之后,上游五百八十平方公裡的山川都在這片水的版圖中。千峰千島的雄闊和如詩如畫的美麗,讓這條古老的河流一夜間美名遠播,卻並沒有讓它因此而滋生出驕縱和孤傲之氣,反而變得更加沉穩、平和、安靜、低調。

  江水從壩底的孔洞潛流而下,推動了水輪發電機組的葉片,往日裡積攢下奔跑的動能和一腔熱情,便轉化成無聲、無色也無形的電流,沿高壓輸電線路傳向遠方,隻在每一個夜晚的黑暗中,強調一下自己的主張。

  后來,在新安江水電站的下游,人們又建了一座富春江水電站。於是,新安江也就解除了承舟載船的勞役,發完電,做完功,像一個優哉游哉的閑人一樣,以散步的方式舒緩地向下游流去。江,還是叫原來的新安江,但已經轉變成另一種心態、另一種境界。江水依然清冽,但流淌起來,卻不再有以往的浪潮翻卷和雀躍歡呼,曾經的“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已成為“江水青青,江水平”。最沉寂時仍有幾分寧悅,最躁動時仍呈現出幾分冷靜。據說因為早擁有了水平面以下三十米的幽深,新安江的水溫基本保持在十七度,寒來十七度,暑往十七度。最寒冷時仍透出幾分溫暖﹔最酷熱時仍奉送一襲清涼。我理解,這就是一段流水的厚生之德!

  自從失去了帆檣如林的繁華之后,新安江便與那些江鷗和白鷺為友,任由它們在水裡,在岸邊,獨往獨來或成群結隊,以它們潔白的身影,隨興點綴或勾畫水色的青蒼。在那些風平浪靜的恬淡時光,新安江手擎一幅青山的倒影,看過來,看過去,細數其間的春花秋葉和茂林修竹,讓泱泱江水發出愉悅之光。偶爾有一些鴨、雁、牛、羊來岸邊喝水,有一些興致盎然的游人在江邊嬉戲,有幾對紅男綠女指著江水海誓山盟,新安江都視為一種善緣,將他們的聲音和影像一一收藏在心,記著念著。

  嶄新的現實堪稱一幅美麗的畫卷,與從前同樣豐富與深遠。每當這時,它就扯起一層霧的帘幕,遮住眼前的景色,也遮住自己那張明媚的臉,深深地沉浸於往昔歲月。

  從前,白沙橋下這片沙灘,還沒有被冠上建德的名字。那時,這裡只是一個人跡稀少的渡口,人稱白沙渡。真正的建德縣名,早在一千七百多年前,就已經被二十多公裡之外的梅城所擁有,一直到1960年8月,縣城由梅城鎮移至白沙鎮。其間發生過一次又一次變遷,嚴州、睦州、嚴州、建德府、建德專區、建德專署……但不管怎麼變,建德這兩個字一直都和梅城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發生著關聯。

  天光漸漸明亮,江上的霧氣開始脫離江面,仿佛一群白色的大鳥兒,受到陽光的襲擾,齊刷刷飛向了周邊的山頭,進而又一點點向山后流轉,終至消隱。我望著緩緩東流的江水,推測著清晨那場大霧的起因,意念就准准地落在了梅城。

  我決定從白沙出發,去三江交匯的梅城,去看新安江、富春江和蘭江三條有名氣、有身份的大江到底如何握手言歡又如何分道揚鑣﹔去看古人是如何把堅硬的磚石砌成了朵朵梅花,順便也到處逛逛,湊巧在哪條街巷或哪片水澤,找到一個時間入口,去歲月深處探訪或邂逅幾個我心儀已久的先賢或名士。

  不知道做過睦州刺史的杜牧、做過睦州知州的范仲淹、做過嚴州知州的陸游都是如何來梅城的,走陸路還是走水路?可歌可頌的是,幾個人最終都走了愛民、利民之路。他們按自己的人生理想盡了本分,為古國文化和文明的正念續了一把薪柴,留下了可續燃燒的火種。

  車沿新安江左岸一路駛向梅城,我就緊靠臨江一側車窗,目光和心念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時隱時現的新安江。


  《 人民日報 》( 2019年06月12日 20 版)
(責編:曹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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