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著 |
《小說生活》是我和批評家張莉對談文學的書。跟張莉聊文學很開心,因為張莉有很好的知識儲備,最關鍵的是張莉真的很懂文學、懂小說。批評家不做虛構性工作,所以每當談起文學時都是從一套體系出發,時代、美學背景、文化風格、人性、民族,從這些話題出發去映照小說。批評家真正用手指摸到小說的人不多。而我們這些寫小說的人其實不懂文學,我們就知道寫,我們感受到一些東西,用種種方法把它表達出來,人們把它命名為小說。通過一篇小說呈現怎樣的歷史、呈現怎樣的時代,這不是作者想的事情,是他這個小說呈現的過程中,很可能跟這些話題合上了。
所以批評家和作家,理論上是很好的聊天伙伴,其實是過不到一起去的“兩口子”,一個是川菜,一個是淮揚菜,如果兩個人相敬如賓,你吃吧,你吃吧,過日子也能過得下去,但生活在一塊不一定行。張莉是可以跟我吃到一塊的批評家,從我倆“過日子”的方式裡面能感覺到,我也是一個可以和她吃到一塊去的小說家,所以我們在一起聊就很容易。
張莉在出發之前,大的思路捋得特別清楚,我甚至都不用考慮吃完午飯聊什麼,她開一個頭,聊三四個小時,等到吃晚飯我們就吃晚飯,晚飯之后進入哪一個話題,我就順著她走就行了,特別簡單。我聊得很簡單並不意味著我對這本書沒有要求,我內心是有要求的。我這本書給讀者之后,它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我和張莉一起完成的。從我這邊來講,我要讓讀者看到的是具體的那個叫畢飛宇的人,他的文學、他的小說。
雖然我們兩個都不是學哲學出身,聊哲學可能更有意思,那些大概念,你刺激我、我刺激你,談完以后兩人都很嗨,那些問題有很好的批評家、學者、教授去做,它們是學問,是歷史。我堅信讀者從我這要得到的應該是非常具體的文學話題,甚至可以說是跟具體的個人生命緊密相連的一個人的文學,或者個體生命在小說裡的具體體驗,我們兩個彼此挖掘、激發的就是這個東西。
所以我特別希望這本書是小的。一個好作家讓讀者最后發現的是這個人的生命,他的內心,這才是一個作家最牛的事情。否則人家去看哲學、看歷史,看一個作家的訴說干什麼呢?你要有能力把你的胸膛打開,通過一個特殊的光學裝置,你必須把自己提供出去。所以我所有的願望就是小,就是具體,具體到把這麼大一個包裝盒子打開,裡面有一個小盒子,再打開,裡面又有一個小盒子,再打開,裡面有一個塑料的小袋子,最后是一個具體的人,這個人是一個光學裝置,因為他有很好的信譽,他的讀者透過這個光學裝置知道他不騙人,這才是成果。
雖然我現在是南京大學教授,但我就是一個寫小說的人,一個寫小說的人踏踏實實地把一個作家該說的話說好。而不是因為做了教授,出於虛榮我必須努力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教授,以教授的身份去說話。多虧了這本書,我避免了我的虛榮,我收獲了我的誠實。我避免了一本糟糕的書,我收獲了一本不完美但是特別像我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