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最大的网上书店亚马逊上,有一个读者点评功能,让读者为图书打分,出人意料的是,波兰作家多伊彻的这套《先知三部曲》,3本得到的评价都是满分——5星。毫无疑问,这是20世纪最重要的政治传记之一,记录了一位梦想者、奋斗者和失败者的人生,他,就是托洛茨基。
托洛茨基是俄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无产阶级革命领袖之一,苏联红军的主要缔造者,他以“不断革命”理论和“世界革命”理论而闻名于世。他是深刻的思想家,天才的组织者,文采出众的作家,还是极富感染力的演讲者。然而,巨大的声望却没能挽回他悲剧性的命运,他被斯大林开除出党,流亡海外,后被苏联法庭缺席审判为死刑,1940年8月20日,在躲过多次暗杀后,杀手雅克松(真名是拉蒙·梅尔卡德斯)用冰镐砍进了他的头骨,22小时之后,托洛茨基与世长辞。他的画像曾与列宁的画像并排悬挂,但身后却背上叛徒、最危险的敌人的骂名。即使是在生命中最黯淡的岁月里,托洛茨基也没有放弃共产主义信仰,他至死都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该怎样理解这样一位历史人物呢?这样的一段前尘往事,为何还有这么多人牵挂?
今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再度推出了《先知三部曲》,在该社总编刘明清看来,这套书有如俄国版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它给中国读者带来了太多的启迪。没有人能超越历史,也没有一个民族可以回避时代的选择,在托洛茨基的悲剧中,充满了理想与现实、目的与手段、道义与利益之间的激烈交锋。我们需要从这套书中获取启迪,获取穿越时光的那份智慧。
一部波澜壮阔的历史
记者:这套书异常厚重,普通读者读起来会有一定困难,能谈谈您的阅读感受吗?
刘明清:可以说是波澜壮阔。因为托洛茨基人生跌宕起伏,从“十月革命”到与斯大林之间的摩擦,从流亡生涯到喋血墨西哥,充满戏剧性。书中不仅描画了托洛茨基的一生,而且与时代背景紧密结合。苏联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它的成功与失败、缺陷与奋斗,都特别引人关注。
记者:书中的托洛茨基是个悲剧性的人物,您认为,这个悲剧是如何形成的?
刘明清:从根本上看,这是苏共权力安排长期未能秩序化的结果。没有秩序建设,就难以实现权力的平稳交接,也难以公平地选出领导人,各方只好依靠斗争。苏共初期几次权力交接都如此,从列宁、斯大林,到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皆没能走出这个怪圈。领袖是争出来的,谁有本事,谁就能搞掉对手,就能搞终身制,这是一个制度瓶颈。
为何不能拯救自己
记者:就算靠斗争,从威望、能力上看,托洛茨基也不应落在下风,为什么他反而出局了呢?
刘明清:托洛茨基初期威望确实比较高,他的画像一度和列宁并排悬挂,他比加米涅夫、季诺维也夫、布哈林等人的资历还老,但从本质上说,他依然是一位文人,有点自以为是,不屑于背后搞小动作。而他的竞争对手就不同了,通过拉一个打一个的办法,将加米涅夫、季诺维也夫拉入自己的阵营,联手搞垮了托洛茨基,但他们后来也都被判为死刑。正如马基雅维利所说:“所有武装的先知都获得了胜利,而非武装的先知都失败了。”托洛茨基是一位先知,可他没有武装起来,所以失败了。
记者:以他的智慧与学养,为什么不能拯救自己呢?
刘明清:斗争与常态社会不同,最终的胜利者未必是优秀者,而是更善于斗争的人。通过斗争筛选出来的人往往不是君子。对于斗争者来说,掌权即一切,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在这种局面下,书生往往不行,因为他的底线更高,一些手段他不肯用,只能戴着镣铐跳舞,当然会落下风。所以说,在无规则游戏中,淘汰的往往是底线更高的人,很难选拔出真正的好人。
先知就要背负苦难
记者:托洛茨基与列宁之间关系曾经很好,可为什么后来却说他反对列宁呢?
刘明清:托洛茨基是“十月革命”实际的操作者,他和列宁有很深的友谊,但两人也存在一定的分歧,比如对“战时共产主义”的看法,在这个政策下,出现了一些非常不人道的事件,托洛茨基对此持批评态度。此外,托洛茨基还认为列宁缺乏民主精神,说他将来会成为罗伯斯庇尔式的人物。其实,列宁身边很多人都曾与他发生过争执,但列宁个人修养较好,能包容这些不同意见,所以彼此相安无事。然而,列宁未能建立起一套权力平稳交接的制度,这就留下了隐患。
苏联在革命道路上出现过分歧,后来在建设道路上也出现了很大的争论。相比于列宁,斯大林当时在党内的威信没有那么高,权力合法性不足,于是,他便把斗争策略引入到讨论中。
在斗争视野下,有分歧就是在搞破坏,就是当叛徒。正是利用这个突破口,才给了托洛茨基致命一击。托洛茨基被说成是“最可怕的敌人”,因为他“潜藏”在革命者的内部。
托洛茨基的悲剧在于,他很早就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却最终未能逃脱命运的安排。
为什么无法自我修复
记者:一般来说,制度缺陷可以通过逐步调整加以修复,可为什么这么大的漏洞,却长期无人解决?
刘明清:制度确实可以自我修复,前提是要有改革的动力,苏联的问题在于找不到这个动力。
如果自上而下去改,难度比较大,有权的人往往不愿放弃权力,人性中本来就有贪婪的一面,个体如此,利益集团也如此,更何况权力又是如此有诱惑力,只有特别杰出的精英才能做到主动放弃权力,可古往今来,这样的精英寥寥无几。
如果自下而上去改,这就需要有不同的利益集团参与、博弈和协商。可在当时的苏联,人人都是无产者,有产者根本没有参与意见的空间,此外社会横向联系基本被破坏,民间组织大多被取缔,大家都成了原子态的个体,他们的声音太微弱,根本不具备博弈的能力。
总之,能改的不愿改,想改的改不了,这就把问题长期搁置了起来。
一次次错过了改变的机会
记者:可这样拖延下去,岂不是加大了今后运行的风险?
刘明清:确实如此。在后来的“苏东剧变”中,多年积攒下来的问题终于酿成了恶果。应该说,很多问题在戈尔巴乔夫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之所以要改,不是要主动冒险,而是因为局面已到了非常严峻的地步,不改便维持不下去。可这样被动地去改,风险会特别高,从结果上看,也确实如此。
北京晨报:托洛茨基已经预言了这样的风险,如果那时改,是不是会好得多?
刘明清:确实如此,可问题是在权力的诱惑下,苏联一次次错过了改的机会。不仅是苏联,后来的东德也如此,莫德罗主张改,可昂纳克觉得会危及自己的权力,就是不同意。莫德罗本来是昂纳克提拔上来的人,结果不得不靠边站。可真拖到不得不改的时候,谁来也收拾不了局面了。
这是一个值得反省的历史教训: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革命并不必然发生,在革命之前总有很多次改变的机会,问题在于掌握权力的人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能否把握好变革的主动权。
另一本《旧制度与大革命》
记者:革命真可以通过变革来化解吗?
刘明清:在本书作者看来,在“十月革命”之前,临时议会本来就有非常多的机会来平息事态。当时俄国下层民众的生活已痛苦到极点,他们需要的不过是“和平、面包和土地”,可临时议会不仅没能回应人民这一基本需求,反而拒绝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怎么可能不垮台?
以中国近代史为例,“辛亥革命”前,如果清王朝不玩“皇族内阁”之类的把戏,而是主动去顺应历史潮流,结果也会大不一样。问题的关键在于,许多人身体进入了新时代,可思想却还留在旧时代,结果只能被历史抛弃。
从这个角度看,本书堪称是另一本《旧制度与大革命》,它给我们的启迪是:变革早晚会发生,只有主动把握变革才能免于崩溃,否则当共同的悲剧到来时,谁也无法幸免。
终身的理想主义者
记者:虽然被放逐、被侮辱,但托洛茨基始终没有放弃共产主义信仰,这是为什么?
刘明清:因为当时资本主义的问题也很严重,“一战”前后,英法等名义上是世界一等国家,但其下层人民生活异常艰难困苦,社会等级森严,这是托洛茨基不能接受的,他虽生在富家,但从小在农村长大,接触了下层百姓,深知民众疾苦。他看到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端,希望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制度来替代它。
记者:有趣的是,苏共在夺取政权前,对官僚资本深恶痛绝,对民族资本表示同情,可为什么在夺取政权后,原来的私有企业(民族资本)反而没有了,官僚资本反而空前扩大?
刘明清:左派具有道德理想,但在实际操作中,还是应该走中道,极左和极右都是行不通的。要坚持中道,就要有制度保障,可苏联未能建立起这么一套制度。结果就是,左派的道德理想在实践中反而走到了它的反面,它曾经批判的东西,后来却被坚持,它曾经赞扬的东西,反而被压抑。
没有制度保障,理想是无法落地的,如果列宁能加强党内民主等制度建设,结果可能会不同。第一代领导人只能通过斗争取得成功,但以后的领导人就要靠规则。托洛茨基虽然看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能力做到。
法治精神是最好的保证
记者:阅读这套书会产生这样一个印象,当时的斗争完全是无序的,如果法治精神更强一些,结果是否会更积极?
刘明清:现代社会的运转离不开两个轮子,一个是民主,一个是法治。
没有民主的法治是很可怕的,那是专制,需要注意的是,法治不等于法律,即使在希特勒时代也是有法律的,可不能说那是法治社会。而没有法治的民主也是很可怕的,必然会带来动荡。
苏联的问题不是仅缺乏法治,而是法治与民主都缺乏,短期内这确实可以促进经济高速增长,成为强国,可它依靠的是低人权优势,把大量人赶进苦役营强制劳动,只给很少的待遇,这确实能榨取更多剩余价值,苏联最盛期,核武、卫星、航母等都很领先,可这些并不是人民所需要的。
过去有个“新权威理论”,说“新亚洲四小龙”是靠集权取得了快速增长,可今天再回头看看,哪个实现了长期繁荣?事实证明,要想长治久安,离不开制度安排的改善。
强制一元化走不通
记者:从《先知三部曲》中,可以看到苏联初期社会还是比较多元化的,由于没有好的协商机制,导致彼此矛盾重重,最后采取了“强制一元化”的策略,因此埋下了后来失败的种子,从中我们可以得到怎样的启迪?
刘明清:从一元到多元,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多元化的困境面前,苏联没能找到解决方案,留下更多的是教训,值得我们深思。
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也许哪条路都是能走通的,可总有的路绕点远,有的路比较近,我们当然想走近路,可从实践看,很多远我们还是绕了,比如先污染再治理,比如“文革”那样的浩劫。
要少交学费,恐怕还是要真正学会适应多元化,不能总想着一元主导,而是要在真正的宽松、真正的开明上多下一点功夫。
(来源:北京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