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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仇恨喂养的理想 被读者成就的路遥

唐山

2015年03月03日09:08    来源:北京青年报    手机看新闻
原标题:被仇恨喂养的理想 被读者成就的路遥

不知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把《平凡的世界》看成是一本现实主义小说。

从现实主义角度看,《平凡的世界》是不合格的,因为孙少平等人实在太完美了,完全成了道德福音的宣传员。书中失真处颇多,比如孙少安妻子的死、孙少平婚后几年不与妻子同房、救世主一般纯洁的大领导高老等等,让人匪夷所思。写作技巧上亦显稚嫩,作者动辄跳出来发表一番社论口吻的议论,有些抒情堪称肉麻。小说结尾尤其牵强,孙少平明明赢得了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却莫名其妙地回到煤矿,按路遥本人解读,是“他在那里流过汗,淌过血,他怎么会轻易地离开那地方”,那么,孙少平当初又何必奋斗?总之,按“生活合理性”的逻辑,很难解读《平凡的世界》。

严格来说,《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半童话、半现实主义的作品。

它的现实主义体现在细节,比如穷到买不起手纸,只好用土坷垃代替,乃至无所不在的歧视、欺骗与压迫,在回避现实矛盾、只敢写“好与更好的冲突”的氛围中,这一切确实振聋发聩,生活原本充满辛酸,路遥敢于捅破这层窗户纸。

至于它的童话色彩,则体现在人物与情节的塑造上,孙少平身上集中了草莽英雄的全部优秀品质:勇敢、坚韧、忠诚、英俊以及不好色,为突出他的光芒,与他对手戏的女性只能被动地接受两种身份:一则美丽而贤惠,甘心成为炮灰,另一则肤浅而庸俗,以为他嘲讽、鄙视提供借口。

应该说,两者都是《平凡的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去掉现实主义,它将成为庸俗的励志故事,而去掉童话色彩,它将失去神采,变成柳青《创业史》的高仿。

不论从文学技术角度看,我们对这种“童话+现实主义”的结合方式怎样不满,却无法否认,这其实是一种相当传统的写作技巧,《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三言二拍》,其实都是这样结构而成的。

毕竟,农耕文明建构在相对粗放的生产方式上,对大多数人来说,世界就是由农民和地主、城市和乡村、富人与穷人构成的,在二元世界中,人们不仅会形成非此即彼的世界观,还会获得非黑即白的审美趣味。

在非黑即白的笼罩下,童话与现实主义没法剥离开,因为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冲突,必须要有一个人扮演极善,有一个人扮演极恶,从关云长、诸葛亮、孙悟空、武二郎到孙少平,这是如此巨大而悠久的传统。在路遥眼中,孙少平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被忽视被戏弄被侮辱的穷人们反抗的化身。

由此,不难理解《平凡的世界》为什么会赢得如此多的读者的喜爱了。

一方面,《平凡的世界》与《艳阳天》等作品一脉相承,正是《艳阳天》之流替它完成了前期“市场教育”工作,所以中国读者不在乎“高大全”式的虚伪,坚信这样的人一定存在,甚至觉得小说中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完美人物,简直就不值得阅读,就不“真实”。类似的公式还有很多,比如爱情必然排斥肉体欲望,自私总是卑微的情感,好人必须高大英俊、坏人一定丑陋不堪……我们其实不想通过小说去直面人生、认识人生,而是想用它来意淫,《平凡的世界》恰好满足了这种粗糙的审美需求。

另一方面,从没有哪个时代会如此,我们从婴儿阶段便开始承受压力,以“为了明天”的名义,父母、老师与社会可以系统化而频繁地使用暴力,现代人的成长史其实也是心灵的挫折史,我们远离自然,远离自由,更没有自主建立生活的可能,而最大的恶果是,我们最终默认了这一切,将其视为“本来如此”“应该如此”“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甚至主动去捍卫它,成为它的帮凶与继承者。当暴力内化到心灵深处,我们便有了鄙视、羞辱、压倒别人的冲动,并对此高度敏感,可哪个年轻人刚融入社会时不是充满挫折的?不会被冰冷的现实碰得伤痕累累?只要这份伤害存在,《平凡的世界》就永远会感动我们。

或者,压根就不应该用真实、合理等标准来评估《平凡的世界》,作者本人也未必珍视这些尺度,《平凡的世界》是路遥对苍天的献祭,在冰冷的人间,他试图建起一座理想主义的圣坛。当然,我们可以居高临下地说,这其中有太多幻想、虚妄的成分,但不要忘了,对于不断遭遇贫困、羞辱和压迫的心灵来说,还有什么别的救赎之路?如果连虚构也被抹去,生活又该如何继续?

司马迁在谈及《离骚》时,曾说过:“离骚者,犹离者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抢地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对路遥来说,他还能怎么办呢?信与不信,他都必须承担起现实的沉重,如果天空太低,即使是鸟也无法靠翅膀突围,只有用回忆与想象来“飞翔”。

抱怨《平凡的世界》不真实很容易,但更应思考究竟是什么让作家失去了现实感,如果忽视了那些压迫他精神的力量,那么我们就永难明白,为什么《平凡的世界》会得到如此多的读者的爱戴,这恰好说明,那种压迫的力量普遍存在,它正悬在人们的头上,逼着大家宁可肤浅,也要逃离。从来如此:不是作品创造了读者,而是读者创造了作品。

无论如何,对于路遥的理想主义应持有高度敬意,如果我们处在他那样的困境中,可能会变得更扭曲,但不能不面对这样冰冷的现实:随着时代推移,这个乐园终将破产。

路遥理想的世界究竟是什么?在《平凡的世界》中,其实表达得非常含混模糊,勉强概括一下,无非是彼此尊重、经济平等、没有差别、人与人真诚相待,这其实仍然是将世界想象为一个村庄,将复杂的现代人际关系假设为乡党邻里。要实现路遥式的理想,显然只能取缔商品经济,此外还要对人性进行彻底改造。过去百余年,这样的尝试人类已进行过多次,结果总是以悲剧而告终。

因为,路遥式的理想天然存有短板,是基于对人性与世界的错误假设而建构起来的,它试图将多元归于一元,这就与现代社会的发展完全背道而驰。在今天,不会再有一个完整、终极的解决方案了,我们可以赞美理想的高耸与美妙,但终究还要看看它的底座。于是就会发现,在孙少平的性格中有一个重要的维度,即:仇恨。

所以孙少平要“让他(他父亲孙玉厚)晚年甚至过得像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压瑙嘴的长烟袋,在双水村‘闲话中心’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孙少平狂放地说着,脸上泪流满面,却扬起头大笑了”;所以“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

正是仇恨为孙少平的理想主义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动力,与哥哥孙少安相比,他之所以不甘于命运,恰恰因为他的仇恨。所以,《平凡的世界》写了那么多爱情,却没有一个有真正的爱的味道,相反,其中只有牺牲、抚慰和占有。对爱的错觉,体现出写作者爱体验的缺失,也许,孙少平们压根儿就不想获得爱,因为爱是麻醉剂,会让恨的感觉麻木,则生命将失去动力。

这,绝非路遥一个人的困境,梁山好汉们嘴上称“替天行道”,可李逵抡开板斧时,从来不避良善,诸葛亮也常常把食言、欺骗和阴谋当成智慧。在传统视野中,苦难是英雄的底色,我们赞美苦难,却忘了坚忍与仇恨是伴生的,在大善的笼罩下,恶得到容许与接纳,而这份恶最终会膨胀起来,理想大厦将随之晃动、坍塌,结果是又一轮草莽英雄的崛起。

不否认,文学无禁区,直面仇恨亦无不可,但可惜的是,《平凡的世界》将其误会成理想主义的一部分,从而走向肤浅。事实上,肤浅恰好是这部巨著的最大短板,它能赚取眼泪,却无法提升智慧。路遥始终没能明白,以为得到天堂的,往往会失去当下,而那些完美的偶像背后,总有独裁的影子。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孙少平的时代终将过去,他曾遭遇的一切不公也将烟消云散,终有一天,人们会走出互相抱怨、互相敌视的桎梏,也许,只有到那时,《平凡的世界》的缺陷才会充分显露出来,而这本书的生命,也将因此画上句号。

(责编:易潇、许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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