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四姐妹名氣大 周有光:我與張允和流水般的戀愛
2015年01月09日14:29 來源:人民網-文化頻道 手機看新聞
周有光與張允和於1933年4月結婚
張家四姐妹的名氣很大,不光在中國,在外國都有很大的影響,前幾年美國耶魯大學的金安平女士撰寫了一本《合肥四姊妹》。張家作為一個大家,開始於我老伴張允和的曾祖父張樹聲,張樹聲是跟隨李鴻章打仗出身的,“張家”與“李家”相並列。李鴻章因母親去世,清朝大官允許回家守孝三個月,李鴻章回鄉丁憂的時候,職務就是由張樹聲代理的。張樹聲的官做得很大,任過直隸總督、兩廣總督、兩江總督。所以下一代人也做了很大的官,到第三代張允和的父親張武齡,生於清朝末年,受了新思想的影響。他知道家裡有錢、有地位,但總這樣下去不行,就決定離開安徽,到蘇州興辦新式教育。1921年他在蘇州辦樂益女子學校,很成功。他跟蔡元培、蔣夢麟等當時許多有名的教育家結成朋友,幫助他把學校辦好。他不接受外界捐款,別人想辦法找捐款,他恰恰相反,有捐款也不要。當時有一個笑話,他的本家嘲笑他:“這個人笨得要死,錢不花在自己的兒女身上,花在別人的兒女身上。”其實,他在當時比較先進、開明,他的財產專門用來辦教育,他對下一代主張,自己的錢隻給兒女教育。
我的老伴兄弟姐妹一共十個,四個女的——“張家四姐妹”受到了當時比較好的教育。不僅是新的大學教育,傳統國學的基礎也比較好。葉聖陶在我岳父的學校教過書,他講過一句話:“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九如巷原來在全城的中心,住房跟學校是通的。解放后,蘇州政府把原來的房子拆掉,在這個地方建了高樓,成了政府辦公的地方。張家住的房子歸了公家,現在張允和還有一個弟弟住在那裡,原來的房子還剩下從前所謂的“下房”,現在就修理修理住了。蘇州城中心的一個公園,九如巷在那兒旁邊,找到公園就找到九如巷。從前,很近就到公園、圖書館。蘇州在我們青年時代河流很多,現在都填掉,變成了路,不好。
有趣味的是,我們家家道中落,她們家家道上升,都跟太平天國有關系。我的曾祖父原來在外地做官,后來回到常州,很有錢,辦紗廠、布廠、當鋪,長毛來了,清朝沒有一個抵抗長毛的計劃,本地軍隊結合起來抵抗,城裡不能跟外面來往了,城裡的經費都是我的曾祖父給的。長毛打不進來,就走了,打下南京成立太平天國,隔了兩年又來打常州,就打下來了,我的曾祖父投水而死。太平天國滅亡以后,清朝就封他一個官——世襲雲騎尉。世襲雲騎尉是死了以后要給子孫世襲很多錢。我的祖父在打太平天國的時候在外面,打完就回來,不用做官,每年可以領到很多錢。一直到民國,才沒有了。原來的當鋪、工場地皮還在,房子大部分被太平軍燒掉了,剩下的幾年賣一處,花幾年,再賣一處,花幾年。當時家的架子還很大,我的父親是教書的,要維持這麼大一個家庭當然不行。我父親后來自己辦一個國學館,收入不是很多,維持一個小家庭可以,維持一個大家庭當然不行。這樣子,就窮下來,所以到了我讀大學時是最窮的時候,連讀大學的學費都拿不出來。
我們兩家在蘇州,我的妹妹周俊人在樂益女子中學讀書。張允和是我妹妹的同學,常常來看我的妹妹,到我家來玩,這樣我們就認識了。放假,我們家的兄弟姐妹,她們家的兄弟姐妹常常在一起玩。蘇州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從閶門到虎丘,近的到虎丘,遠的到東山,有很多路,還有河流,可以坐船,可以騎車,可以騎驢,騎驢到虎丘很好玩的,又沒有危險。這樣子一步一步,沒有沖擊式的戀愛過程。
我們年輕朋友放假可以在他們學校裡面玩,打球很方便,地方比較適中。他們家的風氣非常開通,孩子們有孩子們的朋友,上一代有上一代的朋友,在當時是很自由開通的風氣,一點沒有拘束的樣子。我不是一個人去,是幾個人去。
張家四姐妹小時候學昆曲。當時昆曲是最高雅的娛樂,因為過年過節賭錢、喝酒,張武齡不喜歡這一套,覺得還不如讓小孩子學昆曲。小孩子開始覺得好玩,后來越來越喜歡昆曲,昆曲的文學引人入勝。昆曲是詩詞語言,寫得非常好,這對古文進步很有關系。張允和會唱、會演昆曲。后來俞平伯搞《紅樓夢》研究被批判,我們1956年從上海來北京,俞平伯建議我們成立北京昆曲研習社。愛好者在一起,在舊社會講起來是比較高尚的娛樂,增加生活的意義。起初俞平伯做社長,后來“文化大革命”不許搞了,“文革”結束后,俞平伯不肯做社長了,就推張允和做社長。昆曲研習社今天還存在,社長是張允和的學生歐陽啟名,她是歐陽中石的女兒。歐陽啟名很倒霉,中學畢業了,資產階級家庭的孩子不許進大學,她隻好去修表,“文化大革命”一結束,她由朋友介紹到日本去讀了好幾年書,回來后在首都師范大學教書。我也算昆曲會的會員,我是不積極的,可是每一次開會我都到,張允和是積極參加研究工作、演出、編輯。我去陪她。
張家姐妹兄弟小時候在家裡辦一份家庭雜志叫做《水》,親戚朋友自己看著玩的。這個雜志后來停了,隔了許多年,到了我老伴八十多歲的時候想復刊,也是家裡面玩的。復刊了,葉稚珊就在報上寫了一篇文章講這個事情,她說這是天下最小的刊物。她一寫,大出版家范用就要看,一看覺得不得了,后來就出《浪花集》。《浪花集》是張允和和張兆和編的,還沒有出版就去世了。事情也巧,我的老伴是九十三歲去世,張兆和比她小一歲,第二年也是九十三歲去世了。我給書寫了后記。
我與張允和從認識到結婚的八年時間裡,可以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很普通的往來,主要在蘇州﹔第二個階段,到了上海開始交朋友,但是還不算是戀愛﹔第三個階段,我在杭州民眾教育學院教書,而她本來在上海讀書,正好趕上浙江軍閥與江蘇軍閥打仗,蘇州到上海的交通癱瘓了,於是她就到杭州的之江大學借讀。在杭州的一段時間,就是戀愛階段。
我跟她從做朋友到戀愛到結婚,可以說是很自然,也很巧,起初都在蘇州,我到上海讀書,她后來也到上海讀書。后來更巧的是我到杭州,她也到杭州。常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自然地發展,不是像現在“沖擊式”的戀愛,我們是“流水式”的戀愛,不是大風大浪的戀愛。
她們家跟我們家距離不是太遠,因為她們家跟學校是連起來的,一早我們就到她們家去玩了,所以她們家長一早就見過我,不是特意去拜訪。她們父母對我很好,她的父親當時應當說是很開通的,對兒女是主張戀愛自由,許多人用舊的方法到她們家說親,他的父親說:“婚姻讓他們自由決定,父母不管。”她的父親的思想在當時非常先進,這是受蔡元培他們的影響。他的學校辦得也很好,也是受蔡元培他們的影響。他的學校也是自由主義,請來的老師隻要教書好,政治背景不管。當時也不知道,共產黨在蘇州第一個機構就在他們學校成立,他也不管。
我們真正戀愛是在杭州,在蘇州、在上海是朋友而已。開頭我一個姐姐也在上海教書,那麼我寫了一封給張允和,我記不清內容了,大概是她們家托我姐姐帶什麼東西給她,我寫信大概是問她收到了沒有。很普通的一封信,可是我們在一起應該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收到第一封信,她很緊張,就跟她一個年紀大的同學商量,她的同學一看,這個信是很普通的,你不復他反而不好,就開始通信。那封信可以說是有意寫的,也可以說是無意寫的,很自然的。
和張允和認識之后,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因為我讀書跟她讀書不在一個學校,我工作時她還在讀書。但是從前放假的時間很長,暑假都在蘇州,常常在一起玩,特別在杭州,我在工作,她在那邊讀書。杭州地方比較小,又方便,附近又好,我們周末到西湖玩,西湖是最適合談戀愛的。杭州后來也是破壞得厲害,原來廟的規模大得很,廟在古代就是旅館,《西廂記》中,相國夫人和家人住在廟裡,廟裡招待得特別好。廟是談戀愛的地方,廟是看戲的地方,廟是社交的地方。佛教能夠興旺,是跟社會結合起來的。
有一個趣味的事情,有一個星期天,我們一同到杭州靈隱寺,從山路步行上去。靈隱寺在當時規模很大,環境優美,現在隻剩下了當中幾間房子。當時戀愛跟現在不同,兩個人距離至少要有一尺,不能手牽手,那時候是男女自由戀愛的開頭,很拘束的。有趣的是,有一個和尚跟在我們后邊聽我們講話,我們走累了,就在一棵樹旁邊坐下來,和尚也跟著坐下來,聽我們講話。聽了半天,和尚問我:“這個外國人來到中國幾年了?”他以為張允和是外國人,可能因為張允和的鼻子比普通人高一些。我就開玩笑說:“她來中國三年了。”和尚於是說:“怪不得她的中國話講得那麼好!”
張允和的嘴比較快,什麼要隱瞞的話,她一下子就講出來了,人家說她是“快嘴李翠蓮”。張允和學歷史,她研究歷史有條件,因為古文底子好,從小讀古書,《孟子》能從頭到尾背出來。她小時候古文比我讀得多。她常常跟我講讀書的情況,她的讀書時代比我晚一點,因此比我更自由。老師是鼓勵學生自己讀書,她讀了許多翻譯的外國文學,受外國文學的影響比較大。可是另外一方面,她又受昆曲、中國古代文學影響。音樂方面,她喜歡中國古代音樂,我喜歡西洋音樂。她大學還沒有畢業時,我畢業了,大概是1927年或1928年,我跟她交朋友時,夏天請她到上海聽貝多芬的交響樂,在法租界的法國花園,一個人一個躺椅,躺著聽,很貴,兩個銀元一張票,躺了半天她睡著了。這是一個笑話。她對西洋音樂不像我這麼有興趣,我對中國音樂不像她那麼有興趣。結了婚,她聽中國音樂我去參加,我聽西洋音樂她去參加。
她的時代比我更自由開放,她是中國第一批女子進大學的。張允和從小就學風琴,那時候早期沒有鋼琴。我的姐姐喜歡圖畫,我的大姐姐是日本美術學院畢業的,她的圖畫很好。可是我沒有學圖畫,我學拉小提琴,我不想做小提琴家,就是學著好玩,學了再聽小提琴就懂得什麼是好壞。在日本,我跟一個老師學小提琴,老師要求我一天拉四個小時,我說:“不行,我是業余玩的,我有我的專業,沒有多少時間。”我不想在音樂上花太長時間。
我和張允和談戀愛時,社會上已經提倡自由戀愛,特別張允和的父親完全採取自由化。可是當時戀愛不像現在,那時候和女朋友同出去,兩個人還要離開一段,不能勾肩搭背,還是比較拘束。一種社會風氣要改變,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來的。
摘自《周有光百歲口述》 周有光 口述 李懷宇 撰寫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1977年夏,周有光、張允和夫婦在北京景山前街。
1924年,合影(左一張允和,右一張元和)
1930年,張允和在上海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