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年轻的大运河文化遗产:北京之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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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图:蔡华伟 |
6月13日,第十个中国文化遗产日。于2014年成为世界遗产的中国大运河也迎来了它一岁“生日”。我们今天特刊登一篇与京杭大运河的最北端有关的文章,向年轻而又古老的大运河文化遗产致敬。
——编 者
没有了人类的需求,大运河并不存在;失去了人类的认知,大运河文化遗产也难有未来。
一
来自蒙古高原的凛冽寒风越过最后的山地,一下子舒缓、温暖起来;带着春叶的芬芳,华北平原从这里开始,一望无际地向东南延展。
这是欧亚大陆的东部,季风型大陆气候与高原气候的交融地带——北京之北。
逐日的温暖和绿意,开始引来骑行的人群,春季大风驱散雾霾后天穹变得通澈无比;夏日的夕阳将群山和光影下的婆娑倒映在水面;最好的季节应该是在秋季,丰收的果实和红叶是对阳光滋润最好的回报。河渠横亘,向西流淌,日夜不息。
北京人对这世界上独特、对比鲜明的四季,极尽崇拜;但是,从象征春天的暖风算起,一直要冷暖纠结将近20余个日夜,由“惊蛰”跨越“春分”到达“谷雨”,当杨树的花穗在细雨浸润的树林中“噼噼啪啪”落地的时候,春天或者说希望,才真的到来。
春天带来了珍贵的降水。雨水涌成山泉,溪水相汇,顺着缓缓的山麓坡地伸向远方。在那里——40公里外的平原地带——人的聚落出现了。
这已是至少8000年前的旧事了。
在整个亚洲东部发展历程中,北京所在的区域,拥有的自然资源并不丰饶。或者说,天然供给的泉水并不能完美支持不断扩大的城郭。除非,有后天的支撑。
二
许多智慧的呈现,常常难寻起点——恰如我们向着天空发问:是谁发明了“北方”。
同理,梯子的使用,也是伴随人类智慧的体现。但当人类将视野放大,比如说,需要将水一级级地由低向高、再由高抵低的时候,我们还是能知道:一定是某个具体的天时地利的时刻,一定是某个具体人,最先完成了那最后的一步。
1262年,31岁的郭守敬离开了熟悉的家乡平原,登高北上,应元朝皇帝忽必烈的召唤前往多伦。此时,郭守敬已经在天文历法领域小有名气,在黄河流域,他已进行过长时间的水利实践。于是,在这两个被历史铭记的人物间,有了著名的“多伦六议”。
郭守敬的六条建议,几乎都是大手笔为大北京地区进行引水的。第一条就是“中都旧漕河,东至通州,引玉泉水以通舟”(《元史·卷一百六十四·列传第五十一 郭守敬传》)。
只需要简单的场景设定,就能明白,这些建议是基于怎样的考量。此时此刻的忽必烈,正在经历蒙古帝国南下、一统中原的汉化过程。亚洲东部的政治地图正在重绘、文明进程开始提速。北京即将建为都城(元大都),开启持续近800年作为政治中心的历史。
又过了漫长的31年,在多次失败后,忽必烈同意了郭守敬的最新建议:“上自昌平县白浮村引神山泉,西折南转,过双塔、榆河、一亩、玉泉诸水,至西水门入都城,南汇为积水潭,东南出文明门,东至通州高丽庄入白河,总长一百六十四里一百四步。塞清水口一十二处,共长三百一十步。坝闸一十处,共二十座,节水以通漕运,诚为便益。”(《元史·志第十六·河渠一》)
“一百六十四里一百四步”,合约82公里。这是一项史实完整的水利工程。从郭守敬时期起,南方来的漕船,才真正地实现了一路向北抵达真正的终点积水潭。北京之北的白浮泉,成为京杭大运河的最北端。
这条人工河在当时被认为不可思议、在今天又让人啧啧赞叹之处,是从白浮泉至翁山泊线路的逆向选择:它没有按照常理省力直走,而是精密地沿55—48米等高线呈梯状引流。
以此推算,等高引水技术的使用,必然是掌握了“海拔”的要领。郭守敬在黄河流域进行勘探时,对“高程”的理念有过实践和总结。这是一个节点,一次真正的改变。
今天,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沿着北京的中轴线向北延伸,直直地不要偏一直抵达山脚,你就会遇到京密引水渠——几兴几废之后,直至上世纪60年代,京密引水渠的半数里程,沿用并覆盖了元代白浮泉引水工程的遗存线路。1964年秋,北京市考古队的苏天君率十余位探测人员,勘测出白浮泉引水工程的河道走向,而且计算出故河道约宽9米。
在北京之北,始于郭守敬的智慧,从未泯灭。京密引水渠从白浮泉身边流过,以平静显示活力。这里算得上大运河沿线水质最通澈、空气又最清新的地段了。由于有20米左右的落差,东南方的京城反而只能远眺到一群群叠加的屋顶。你转身面向北方,远山如黛,此时,你高高地抬起手臂,从右到左缓缓划过,有多远就指向多远——万里长城若隐若现地起伏在山峦间。这是世界上两大线性文化遗产距离最近的地方!
这并非偶然的相遇。
如果,再算上引水工程下游的翁山泊(颐和园)、比长城更近更相邻的明十三陵、已经列入申遗预备名单的“中轴线”,以白浮泉为中心的“北京之北”,是独特而资源富有的“文化遗产价值呈现地带”。
2014年6月22日,第三十八届世界遗产大会正式将中国大运河列入“遗产名录”。在断断续续、互不相连的1011公里、27段河道和58处遗产点内,著名的白浮泉引水工程并未名列其中……
三
2015年5月中旬,“北京之北”文化遗产体验线路进入前期田野调查。一个典型的夏初清晨来临时,我们驱车驶过白浮泉和京密引水渠,驶过居庸关群山,驶过一个又一个山间盆地,进入桑干河谷。郁郁葱葱的延绵绿色,很快就演变为不间断的褐色沟壑、黄土构筑的聚落、大朵大朵的白云。当你驻足聆听,滚过的风声仿佛就通透地在头顶盘旋。
在著名又破败的开阳古堡站定,俯瞰河谷中的古渡和驿道,它在夕阳下看起来越发带有西域“楼兰”般的荒凉。阴山就在背面,高原近在咫尺。周边散布着阐释人类200万年发展历程的泥河湾古人类遗址群。从战国开始,这里就被置于史书不间断的追踪记录之下,是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融过渡地带。
这次经历让我吃了一惊,这种由于地理特征生成的交融,竟然需要如此辽阔的地带进行过渡。文明方式的反复融合,或者是需要巨量的防御与巨量的保障。于是,只有来到北京之北,才能清晰地感受到:长城和大运河,为何会在那里相邻?它们为啥要修那么长?哪怕是翻山越岭,哪怕是万水千山?
每天,我都要跨越这条大河。清晨的桥上,阳光总是追着洒在我的右肩头;天气美好的傍晚,延绵的河面上更是铺满了厚厚的CBD楼群五彩的灯光。渐渐地,我只用一句话来表达对大运河的敬仰:它使得边疆不再是边疆,它使得中心持续是中心。
理解大运河,最好的方法有三种:鸟瞰、线性地行走、回到起点——白浮泉、白浮堰,当然一定包含京密引水渠,提供了真实而连续至今并仍然不断新生的文化遗产价值和证物。
于是,每每来到北京之北,遗憾之中,人们都会自然而然地生成一种碎念:在全世界范围内,大运河的文化遗产价值,还是被人为地、技术性地低估了……
四
转眼又到了6月,文化遗产迎来了每年一度的节日季;中国大运河迎来了它的第一个“生日”。在城区内开车的人们,也从北京电台的广播中,意外地听到了几十公里外一个河边小镇的召唤:有个名不见经传的西集,盼望游客去看那里的“千年运河”。
说来也巧,我听到这条广告的时刻,正在河边停下来问路歇脚。被拦下的那个路人冷不丁地接着反问了一句:“这儿,算么?”
我哈哈大乐:“当然!”
他平摊手掌,移近我的鼻梁:“谁说的?”
话不多,但很到位,是提问的高手。这就是此时此刻大运河两岸广泛存在的现状:在拿到难得的“名分”之后,反而留下了海量的全线保护确认难题,留下了巨大的价值认同真空。
与此同时,大运河以“水”为核心的改变,每天还在发生。
在深度依存大运河的北京,全市总人口已经达到2151.8万人,接近澳大利亚的2400万;世界上超出北京市人口规模的国家,只有不到60个。在中国目前最发达的城市群中,大运河至少深度参与了其中的两个。它是中国东部地区的第六大江河——如果以经济活力计算,很快就会冲进前三。那么从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来看,它会变成一头脱缰的怪兽吗?
与其担心,不如转变,不如包容并承认种种变化。毕竟没有了人类的需求,大运河并不存在;失去了人类的认知,大运河文化遗产也难有未来。中国大运河今后的使命,不在于断古,而在于纳新。
其实,在启动大运河申遗之初,我们就非常清楚:中国大运河可能是任何一种遗产类型都难以言尽的、多种遗产价值的综合体。构建一个全新的、领先的、奉献的、智慧的保护体系就成为许多人的梦想。或者说大运河保护中的难题和急迫,反而提供了一个平台,鼓励我们将其蕴含的东方文明智慧,更多、更准确地纳入到人类文化遗产的共识中。世界遗产,具有世界级的价值,理应生成世界级的保护理念。
截止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一个学科、一个遗产类别,能够将中国大运河庞大交织的价值体系阐述得明白完整,但是脚步已经越来越清晰可辨。
如同夏日来临时,逆河北上渐行渐近的雷声。
《 人民日报 》( 2015年06月11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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