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一段最疼痛的民族记忆
|
|
|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1931年9月18日,日本悍然发动侵华战争。从此,肥沃的黑土地灾殃不绝,饿殍遍野。中国抗战8年,东北抗战14年,东北抗日联军的14年苦战,与红军的两万五千里长征、南方红军的三年游击战,并称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中最艰苦的三件事。残酷的时局,也造就了中国当代史上最杰出的一批英雄。他们将自身当作引燃民情民愿的引信,他们用生命的殒灭见证生命的意义,捍卫生命的尊严,他们诠释了英雄的内核不仅是牺牲,更是奉献。
今天,我们特以此文缅怀那些昔日的英雄,并永远铭记那些名字,惟其如此,英雄的基因才能在我们民族的血脉中延续。
——编 者
出山海关,向东向北举目远望,苍茫山水之间的那一片沃土,就是曾被称为满洲的东北大地。那是一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也是一片苦难深重的土地。
千百年来,它到底经历过多少烽烟战火的洗礼,演绎过多少流血和伤痛的故事,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模糊,但只要我们锯开每一棵山上的老树,回放一下它们记忆的“磁盘”,就会有很多刺耳、蜇心的声音从其间飘荡散出;只要我们挖开那些沉默的黑土,重新盘点一下岁月的收藏,就会有鲜血与泪水、耻辱与苦难、尊严与抗争的沉积在眼前层层显现——那是一个地域的记忆,也是一个民族的记忆。
而在所有记忆之中,有关东北抗日联军的那一段,一定是最疼最痛的。
一
美丽富饶,固然不是祸患,却常常成为引发祸患的原因。
提及东北,几乎所有熟悉这片土地的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同样的感慨:“这真是上天给予中国的恩赐!”然而,另一个声音从岁月深处隐约响起:“不,那是天赐予大和民族的土地!”这声音发自日本侵略者加藤完治,它就像一道邪恶的影子,一度让每句对这片土地的赞美都受到黑暗的尾随和骚扰。转眼一个世纪过去,这声音早该如逝川里的一声鸦鸣销声匿迹,荡然无存;但事实上,它却像一个不散的阴魂潜伏在某些腐叶之下或隐秘的石缝之间;一有机会,便从暗处溢出,震荡、回响、放大……打破人们内心的祥和与宁静。
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悍然发动了侵华战争。一场明目张胆的劫掠,已在欲望之火的灼烤之下急不可耐地展开,国民党当局却仍在奉行“无论日本军队以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不予抵抗,力避冲突”的“鸵鸟”政策。蒋介石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剿除长江流域之赤匪,整理政治,为余之工作中心;如至不得已时,亦必先肃清赣匪以后,乃得牺牲个人以解决东北——此余深思熟虑经千百回而决定之方针也。”从此,“九一八”成为中国当代史上一个最可耻的日子。
“全民族、各阶级、团结起,夺回我山河!”
一片物质和精神的废墟之上,骤然崛起这雄浑、壮丽的歌声。正是这狮子般的怒吼,让那鬣狗般的嚎叫显露出本性的邪恶;正是这庄重的宣言,一扫“冻土”上的低沉、萎靡之气,给陷于惊惶的民众带来希望、信心和力量。
战争,像一部开足了马力的杀人机器,以飞快的速度和巨大的惯性推进。冲上前去阻挡在这台机器前的,是一个个血肉之躯。抗联名将李兆麟发出这样的慷慨大义之声:“如果我的血能擦亮人民的眼睛,唤醒人民的觉悟,我的死也是值得的。”国运衰微,灾难深重,但毕竟,我们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民族!来自大众的仁人志士、年轻的义勇军军人、抗联战士纷纷挺身而出,把自己当作民情民愿的引信,不惜以一个接一个生命的殒灭维持着微弱的火光和炽烈的温度,以期有一天终将引爆火药筒。
1932年1月,周保中主动中断在苏联的学习,回国担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组织领导抗日武装斗争。第一支东北义勇军宣告建立,紧接着,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至第六军、第八军先后建立,并在40余个县建立了游击根据地,一场旨在牵制日军主力南进的大规模抗日游击战争拉开序幕。在前后14年的时间里,抗联队伍在恶劣、残酷的作战环境下与多于自己数十倍的日、伪军展开了殊死战斗,仅1937年至1940年这形势最艰难的3年间,抗联队伍就由3万余人锐减到不足2000人,牺牲军级以上干部近40位,师级干部100多位。
1955年,毛泽东在授衔授勋仪式上对抗联将领冯仲云由衷感叹:“你们抗联比我们长征还要艰苦呀!”然而,也正是在那样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中,一群满腔爱国热情的年轻人用信念和生命阐释了什么是家国意识,什么是民族血性,什么是责任担当,什么是我们这个族群中最可贵的牺牲精神。
二
英雄,意味着牺牲,更意味着伫立时代潮头的无私无畏。如果生命必然要被终结,那就留下生命里的不朽和永恒;如果肉体注定要被摧毁,那就留下不可磨灭的精神。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资财虽丰,又岂可利令智昏?
抗联六军副官黄有的老家,在黑龙江省汤原县前太平川的一个小村庄,当地人称其为“黄有屯”。在那里,黄家曾拥有4500余亩良田,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国难当头,让包括黄有在内的每一个国人直接面对生死抉择和人性拷问。庸常之人,只能看到眼前和脚下而看不到长远;只看到一己之利而看不到一国之利;有人甚至当了走狗和汉奸,虽然也因此安稳或风光了一阵子,但到头来却无一不是把利、命、名、义丢个精光。当黄有决定参加抗日队伍时,村民和家人无不表示惋惜,但这个深明大义的“有产者”却异常坚定地说:“没有国哪有家!共产党领导抗日,如果老百姓都来支持,就能够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到那时我们再重建这个家吧!”当晚,黄有毅然烧掉自家的房子,遣散家人,携带卖粮款,参加了汤原游击队,并最终为国捐躯。
英雄的选择,有时看似不合常情常理,实在是因为他们有着超乎凡常的心智和境界。情感、家庭和生命固然重要,但相比人的尊严和民族国家的尊严,又怎可相提并论?“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 还有后来人。”英雄的使命就是舍生取义,以生命的殒灭见证生命的意义,捍卫生命的尊严,唤醒万众的觉悟。
1932年春,年仅19岁的陈翰章,毅然告别新婚妻子,参加了吉林救国军,并在枪林弹雨的历练中很快成长为抗日名将。对于这个英勇善战、屡挫坚敌的“最为显著的有力之匪”,敌人费尽心机都无法制服。最后,他们以陈家一族的性命,逼迫陈翰章投降。没想到,在家国和忠孝不能两全之际,陈翰章毅然选择了舍弃小家。他忍痛送走已经落入敌手的父亲,并劝说妻子邹氏择人另嫁,从此断绝了与家人的联系。1940年12月8日夜里,由于叛徒出卖,敌人调集重兵包围了陈翰章所部的驻地湾沟村。对峙中,敌人再次抛出优厚条件诱惑他投降,陈翰章丝毫不为所动,慷慨殉国。
美国作家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感言中说:“人类之所以永恒,不仅仅因为世间万物当中唯有人类生生不息,更因为人类拥有灵魂,人类拥有同情之心,人类拥有坚忍不拔的牺牲精神。”诚哉斯言!
抗联到了最艰难的时刻,每一位指战员都在思想和行动上做好了牺牲的准备。1938年一入冬,杨靖宇就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为匡扶祖国河山而杀身成仁”12个大字,表明了他英勇赴死的决心。
北方的冬天,大雪封山,严寒达到零下三四十摄氏度。在没有粮食、没有居所的情况下,战士们随时都面临因饥寒而死的威胁。为了保存部队实力,杨靖宇不断分流身边的兵力,最后只剩下几个人与他共同战斗。当他被汉奸出卖不得不与群敌对峙时,已经只身一人了。杨靖宇牺牲后,敌人对烈士的遗体进行了解剖。当发现烈士的胃里充塞着棉絮和枯草时,就连敌人也不得不感叹,这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当时伪满《协和》杂志的记者这样报道:当日军指挥官西谷等听说杨靖宇被害的消息后,“一点没有感到快乐”,反而“呜呜地哭了起来”。
杨靖宇,不仅是一个生存的奇迹,也是一个精神的奇迹。据当年的幸存者回忆,在敌人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危险越来越近时,杨靖宇曾劝说身边的战士以他自己所在位置的情报向敌人换取存活的机会。这是一个很少被提及、却令人深思的细节。在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之际,他那不同凡响的从容、温情与悲悯,令人感佩。
三
英雄所拥有的时空,不仅仅在当世当时,更在千秋万代。英雄的牺牲,其真正意义就在于阻止或避免后来的牺牲。但这良好愿望的实现需要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英雄的精神能够被有效传承。这有一点儿像疫苗或基因,必须被我们的生命所“铭记”,一旦被“忘却”,我们的免疫系统就开始懒惰,不再继续工作。英雄,会因为被忘记而失去意义;牺牲,也会因其精神的遗失而重演。
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南岗区一曼街241号,矗立着东北抗战烈士纪念馆,1933年曾是伪满哈尔滨警察厅,抗日民族英雄赵一曼就是在这座房子里遭受了惨绝人寰的酷刑。
据敌伪档案《滨江省警务厅关于赵一曼女士的情况报告》记载,在这里,警务厅特务山浦公久和大野泰治等人,前后采用几十种酷刑对赵一曼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刑讯,但从始至终,赵一曼都表现出一个共产党人特有的坚忍,以轻蔑、高傲的目光怒视着凶残、无耻的敌人。
泛黄的档案资料,字里行间浸满血泪,不忍卒读——
把竹签一根一根地扎进指(趾)甲缝内,再一根一根拔出来,换成更粗更长的签子再一根一根扎进指(趾)甲缝内,再改用铁签,烧红后扎进一个个指(趾)甲缝内;最后,把翘裂开的手指、脚指甲一片片拔下来,用钳子反复敲打指(趾)头,把一个个带血的残废指(趾)头慢慢浸入盐水桶里……从下午一直行刑到深夜。
当各种酷刑试遍仍不奏效,日本人甚至启用了从本土运来的最新刑具:电刑。尽管如此,敌人的努力还是失败了。
酷刑之下,一个鲜活的生命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肉体被摧残成“废墟”——体无完肤,多处伤口溃烂露出白骨;多处器官撕裂、炭化、粘连、坏死;由于大量使用强心针和樟脑酊,致使全身中毒,双眼对光失去了敏感……
够了!
这非人的折磨与屈辱,这巨大的悲苦与疼痛,已经足以把仇恨和厌恶传导给每一个良知未泯的国人。
看了这些记录,数日内我的心绪都难以平复,不由自主把英雄想象成倔犟顽强的自家姐妹,感觉她所有的痛都连着自己的心。可是,她为什么承受了那么巨大的痛苦都不发出一点点痛苦的声音?她是不愿意把一丝一毫的软弱流露给敌人啊!我想,英雄若在天有知,一定希望我们这一族一国之人都能够拥有她那样的坚强意志,即使我们的心为之而碎,也不要轻易流出软弱的泪水……
那好,就让我们把钢牙咬碎且微笑着;把拳头攥成石头且沉默着。我们可以不永远背负着悲痛与仇恨生活,却不能没有对无辜生灵的悲悯,也不能不积蓄一怒冲天的力量!
英雄,是一枚精神的种子。它已经把我们这个民族所经受的全部苦难和坚忍都化为不灭的“基因”,深深地嵌入我们的情感和生命之中。我们没有理由不永远铭记着那些舍身成仁的英雄,并把他们安放在内心最神圣的位置,就像安放我们自己的灵魂。
制图:蔡华伟
《 人民日报 》( 2015年07月23日 24 版)
分享让更多人看到
- 评论
- 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