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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摩崖碑刻的传世之作"石门十三品":何时再唱石门颂

李辉
2015年08月21日08:25 |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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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何时再唱石门颂(沧桑看云)

 

  又见“石门十三品”

  时隔一年,2015年7月下旬,又一次走进陕西汉中博物馆,欣赏摩崖碑刻的传世之作“石门十三品”。

  关于“石门十三品”的介绍如下:

  “石门十三品”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褒斜道石门及其摩崖石刻”的重要组成部分。褒斜道是我国古代最早的栈道,因褒斜二谷而得名,全长四百七十华里。褒斜道南出褒谷穿越七盘山有一段隧道,史称石门。其开凿年代距今已有一千九百余年。古时行经栈道的车辆都曾经过石门。古人目睹栈道和石门之伟迹,常感发于怀;或为文题记,或题诗留名,相继镌于石门内外的崖壁间,遂形成了浩瀚的石门石刻。据一九六○普查中统计,共有摩崖石刻百余方。就中以汉魏刻石为主体的十三种摩崖石刻,最受推崇,世称“石门十三品”。

  按照时代顺序,“石门十三品”名录如下:

  汉《鄐君开通褒斜道摩崖》;汉《故司隶校尉楗为杨君颂》(又以《石门颂》而著称);汉《右扶丞李君表记》;汉《杨淮·杨弼表记》;汉隶大字“石虎”摩崖;汉隶大字“石门”摩崖;汉隶大字“玉盆”摩崖;汉隶大字“衮雪”摩崖(为曹操所书);曹魏《李苞通阁道题名》;北魏《石门铭》;南宋晏袤《鄐君开通褒斜道摩崖释文》;南宋《潘宗伯韩仲元李孝章碑字及晏袤释文》;南宋《山河堰落成记》。

  “文革”期间,因修建石门水库,石门一带的碑刻挑选出“十三品”将之切割下来,移至汉中博物馆的“石门十三品陈列馆”集中展出。石门里其它百块历代碑刻,从此淹没水底,无人再识真面目。

  与去年7月的初次见面相比,与“石门十三品”重逢,心里多了感慨。因为,一天之前,参观石门栈道风景区,听人谈到一个人与保护石门摩崖石刻的故事。故事一旦听过,我再也无法忘记他的名字——张佐周,1934年,负责主持修建西(安)汉(中)公路的年轻工程师。

  因为张佐周,两千年前的石门,与今天的我们顿时有了一种直接关联。此时,站在“石门十三品”前,久久不想离去,多少历史感叹,伴随张佐周的故事一起走来。

  临危受命进秦岭

  决定1934年修建西汉公路,与抗日战争有关。

  据汉中市档案馆所写《西汉公路修建始末》一文介绍,1932年淞沪抗战爆发后,著名军事家蒋百里提出建议:中日必有一战。要警觉日寇模仿八百年前蒙古铁骑灭南宋的路线,由山西打过潼关,翻越秦岭,占领汉中再攻四川与湖北,彼计若成,亡国无疑。必须采取抗战军力“深藏腹地”,建立以陕西、四川、贵州三省为核心;以甘肃、云南、新疆为根据地;拖住日寇,打持久战,等候英、美参战,共同对敌,方能最后胜利。

  蒋百里的这一建议,很快得到采纳。于是,云南修建滇缅路,陕西修建西汉路,全面抗战爆发之前的公路布局,紧锣密鼓地在西部地区进行。

  西汉公路于1934年开始勘探、修建。西安至宝鸡原有可行马车的大车道可资利用,实际修筑的主要为宝鸡到汉中道路,全程二百五十四公里,除宝鸡至益门镇五公里与褒谷口至汉中十五公里为平路外,其余二百三十四公里均在秦岭的崇山峻岭之中,工程之艰巨可以想见。于是,由中央政府直接拨款修建,这在全国尚属首次。工程人员由中央经委会公路处处长赵祖康亲自挂帅,他从全国数省工程局调集在公路界崭露头角、已有名声的一批人员:吴必治、孙发端、张昌华、张佐周、张鸿逵、鲍必昕、李树阳、李善梁、刘承先、刘树升等。

  这一年,张佐周刚刚二十四岁,两年前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年轻的张佐周,临危受命,走进秦岭,参与勘探、设计、修建这条难度极大的公路。

  《西汉公路修建始末》这样介绍走进秦岭之前的张佐周:

  张佐周出生在河北保定一个书香世家。从小受私塾教育,使张佐周打下古文基础,引起对古代历史文化的兴趣,使他终身受益匪浅。“五四”运动中,父亲受“科技救国,实业救国”的感召,去天津开办了一个实验农场,自任场长,并在张佐周十一岁时,把全家由保定接往天津定居。

  张佐周从小用功且好胜心强,但凡考试,必为人先。连跳几级,争取了时间,年仅十六岁就全部读完中学课程。并考取北洋大学生,就学土木工程。一九三二年,二十二岁的张佐周从北洋大学毕业,经过考试进入全国经委会公路处。其时,中国公路交通刚刚起步,经委会出台的第一个方案是兴办江苏、浙江、安徽三省连接的交通干线。

  踏出校门的张佐周立即有了用武之地,直接被派往施工第一线,从测量、设计到施工,全方位地接触实际。从头至尾参加了从上海至杭州的沪杭公路,从杭州到徽州的杭徽公路的兴筑。在此期间,张佐周还作为工程技术人员代表跟着赵祖康去武汉参加了苏、浙、皖、鄂、赣、豫七省公路会议。

  (《西汉公路修建始末》)

  走进秦岭的张佐周,属于第三测设队。在第三测设队负责人张昌华离去之后,留坝至汉中的测量、设计、施工的重任,赵祖康毫不犹豫地交给张佐周。

  张佐周临危受命,挺身而出。

  秦岭的崇山峻岭,将见证一个年轻人与历史的衔接。

  石门碑刻有幸,将遇到一位喜欢传统文化、青睐它们的工程师!

  保护石门,改道架桥

  走进秦岭,一路勘探,走至临近汉中盆地的褒水峡谷,千年闻名的石门,出现在张佐周眼前。

  张佐周热爱传统文化,喜欢古代碑刻。后来他说,石门内外,他看到古代文字石刻多达一百零四块。宋、明以下者尚且不论,汉魏珍品为我国最集中的石刻宝库。如《石门颂》刻于东汉建和二年(公元148年),距今一千九百余年。《石门铭》刻于北魏永平二年(公元509年),距今也有一千五百年。二者均为千年珍品。有幸走进石门,目睹千年碑刻,张佐周欣喜若狂,兴奋不已。可是,如何保护石门碑刻,这个极为棘手而严峻的难题,也摆在他的面前。

  《西汉公路修建始末》写到,宝鸡到汉中的这段公路,从留坝施测一直沿着褒水西岸,而石门就在西岸:

  石门是汉代开凿,那时的古道多临河在山崖凿孔,下用立柱支撑,再铺架木板为道。诚如诸葛亮所说:“其梁阁一头入山腹,一头立柱于水中。”这种空中阁道,即屡见于史的栈道。由于立于水中的立柱不可能太长,所以栈道距水面常在五至七米之间,石门正在这一高度,而目下兴筑的宝汉公路恰与秦汉时期的栈道处于同一水平线。若开山辟路,石门古迹注定被破坏殆尽,荡然无存。而且,还无法回避,首先不可能让公路低于石门,那样易被洪水冲毁;也不可能高于石门,此处全为笔立的悬崖,且不说无法使路面骤然升高,即便升高,开山炸石也必然危及石门!

  这当然是张佐周绝对不希望出现的事情。他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石门绝不能去碰!

  那些天,年轻的工程师心里像坠了块石头,烦躁沉闷,坐立不安,他反复查看谷口地形,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闪过:要保护石门古迹,只有在上游改道,把公路由河西移至河东。他立即向总工程师孙发端与主持兴筑宝汉公路的赵祖康汇报,引起两人高度重视,同时来到现场考查,使张佐周提出的方案得到许多完善和补充,最后一致同意架桥改线,保护石门。经过鸡头关下“石门”峡谷而达汉中。

  于是,公路测设由河西移至河东,完全避开了石门古迹。而且,赵祖康、孙发端也完全采纳了张佐周的建议,在石虎、翠云屏等石峰开凿通车连环三洞,总长度六十六米,约四倍于古石门。

  (《西汉公路修建始末》)

  1988年,时隔半个多世纪重返汉中的张佐周,在第三届褒斜石门研讨会上,这样回忆当年亲历保护石门的往事:

  回忆当年受赵老(赵祖康,当时任全国经济委员会公路处处长)和吴老(吴必治,任西汉公路总工程师)的委命,我代理留汉段测量队长。当施测到鸡头关下,为了避免破坏古“石门”古迹,在褒姒铺以下附近建桥(即鸡头关大桥)过褒河,走“石门”对岩“石虎”脚下。又恐有损“石虎”虎形,特在下部开凿连环三洞,称为“新石门”。沿河岩石坚硬,山势险峻,是西汉公路最艰巨的一段,也是最有历史、文化意义的一段。

  在褒城施工时,经常去“石门”。当时从褒城去石门无路可通,沿褒河石壁上开凿的小槽,上下两排,上层手攀,下层脚踩,按一定的程度面壁前进到达石门南口。洞长约十五米,宽约四米,高在三点五米左右,可以通过汽车。洞内岩石成横向片状,凹凸不平,尺寸也不一律,壁上刻有“石门颂”、“石门铭”珍品。南口石壁上有“山河堰”石刻。在洞口两端附近有四十厘米见方、深约七十—八十厘米的石孔,孔内表面平整,堪称巧夺天工,下面岩盘上留有圆形石孔。前者是插入悬臂大梁之处,称为壁孔。后者是圆木支柱之处,姑称柱孔。如诸葛亮《与兄谨言赵云烧赤壁栈道书》所云:“缘谷百余里,其阁梁一头入山腹,一头立于水中。”当是古栈道的遗迹。

  (《三十年代耳闻目睹的石门状况及其轶事》)

  谈及这件堪可流传千古的惊人之举,张佐周的口气颇为平淡,但仍可让人感受到他胸间的历史豪气。一位二十四岁的年轻工程师,竟有如此宽阔的历史眼光,有如此深厚的文化情怀,难道不可以视为英雄?不可以视为保护历史文化的功臣?在我看来,张佐周保护石门碑刻的举动,堪可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抗战之际的文物勘察与保护之举相媲美。

  1936年5月1日,新石门隧道凿通,西汉公路由此全线开通。竣工之际,赵祖康专门请当时公路界资深元老叶恭绰,题写“新石门”镂刻摩崖之上,隔褒水与对岸石门遥相呼应。

  石门碑刻无恙,新石门道路畅通,还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让张佐周为之欣慰?

  一年之后,全面抗战爆发。战前的公路战略布局,开始发挥作用。

  遗憾可弥补,石门再触摸

  张佐周是位有心人,在勘探和修建西汉公路之际,他拍摄诸多照片,为我们留下当年的石门景象。张佐周的儿子张熹回忆说:2004年,父亲病重期间,我把他拍摄的关于西汉公路和石门的老照片放大后,请他回忆和辨认。他清楚地一一说出地点和场景,我赶紧记录下来。后来,我们把这些珍贵的照片赠送给汉中博物馆。

  消失了的景象,因为张佐周而留下陈迹残影。

  在汉中博物馆,买到一套《张佐周与汉宝公路》明信片。峭壁上的“石虎”石刻;石门隧道北口遗址;拓印匠人张老汉拓印《山河堰落成记》现场;褒水东岸新石门的连环三洞施工场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褒城县城墙与城楼……

  张佐周真可谓一位充满浪漫情怀之人。在东岸公路修建之际,他在西岸石门北口栈道遗址上,恢复一段栈道。他回忆说:“我为了恢复一段古栈道的面目,曾在石门北口外依原留孔洞用木材修复了仿古栈道,并在终端一块峭壁的顶部修筑一亭,毅然临于褒河溪流之上,面对石虎及公路,景色既秀丽而又奇伟,诚一游览,凭吊胜地。我当时年轻气盛,指点河山,俯仰今古,睹‘衮雪’、‘玉盆’遗石,领略大自然之美景,至今思之犹历历在目。”他先后拍摄栈道遗址与恢复后的栈道,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恰如张佐周在与悠悠历史对话,余音袅袅,回荡于山谷之间……

  石门得以保存,实为幸事。1960年,全国进行文物普查,核实石门摩崖石刻有百余方之多,“石门十三品”最受推崇,故将之命名为“褒斜道石门及其摩崖石刻”,成为第一批公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1969年,距张佐周保护石门改道修桥,正好三十五年。此时,因在褒水山谷修建石门水库,千年石门从此沉入八十米深的水底。正值“文革”期间,传统文化早被贬斥和破坏,石门焉能躲过一劫?

  自1937年离开石门后,张佐周一直等待了五十一年才重返石门。站在山谷之间的水库大坝上,满眼望去,一切,不再是从前。

  距大坝百米开外的石门已无踪影,石门隧道之上的山顶,只在水面上露出两块不大不小的巨石,他所恢复的石门北口的栈道和凉亭,当然也随石门一起没入水中。因水位提高,新的西汉公路提高路基重新修建。站在大坝上,俯瞰下方,可以看到东岸废弃的西汉公路,三个串连的新石门,依稀可见。睹物怀旧,张佐周感慨万千。他在石门研讨会上,倾诉故地重游的情怀:

  我在褒城施工历经三个春秋,自从1937年离开后距今已经五十有一载。久想旧地重游。此次重来汉中,一是应会议之邀,二来也了却平生之愿。所以乘火车一到陕境,频频借窗眺望,夜色中仅灯火点点而已。一俟天色初露曙光,见汉江两岸山山水水依然,遍野花黄柳绿,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真是一片春光,一片繁荣景象。换了人间,感慨万分。下午迫不及待去褒河大坝,只见高坝背后烟水茫茫,石门已沉沦于水中。昔日之奇伟风光,褒河的激流湍急已成为过去。深感兴修水利是件好事,但美中不足将石门淹没,未免遗憾千古。如果大坝向上游移若干距离,则既兴修了水利,又保护了宝贵的文物,岂不两全其美。虽然耗费较多也是值得的。幸有省、地领导部门关注及有识之士奋不顾身,抢救出来以十三品为主体的部分石刻保存于汉中市博物馆中,是不幸中之大幸。

  (《三十年代耳闻目睹的石门状况及其轶事》)

  历史感慨,不需太多表达,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说得不错,大坝距石门不到百米,当年如有清醒的有识之士,能如张佐周一样挺身而出,建议把坝址往上方略为挪动,兴修水利与文物保护,如同当年修建公路一样,仍然可以做到两全其美。

  可惜,遗憾已成永远。

  那天,在石门水库坐上游艇,我们畅游于碧波荡漾之间。路过西岸,但见水面上露出两个不大不小的岩石。陪同友人说,这是山顶,水中淹没部分是山体,两千年前的石门,就在下面。

  凝望石门山顶,我忽发奇想。如今,水下考古已经成熟。石门水库水深不过八十米,风平浪静,碧水清澈,显然非常适合水下考古。石门的岩石坚硬,淹没水中的近百块历代碑刻,想必安然无恙。即便石门里面有淤泥,以目前的技术将之清淤并非难事。如果先行派潜水员实地考察,做出考古可行性研究。如果难度不大,以电视直播石门碑刻现场考古,一定很有意义。进而,按照修建海洋公园的方法,修建一座水下石门博物馆,供人参观,这并非没有可能。

  遗憾已成永远,今天的人们却可以弥补遗憾。用新的方式,让淹没已久的千年碑刻,重现在我们面前。希望这一天,不太遥远。

  何时再唱石门颂?

  悠悠历史,可以再衔接,再触摸……

  制图:张芳曼


  《 人民日报 》( 2015年08月21日 24 版)

(责编:王鹤瑾、许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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