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棒棒军
胡明远拿着刻着他名字的扁担
近段时间,一个外国人在朝天门拿着棒棒的照片不断在重庆人的朋友圈转发,照片的说明是:“朝天门的洋棒棒,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外国人到朝天门当棒棒(重庆方言,指搬运工——记者注)?听起来很新鲜很猎奇,但事情真相是怎样的呢?
记者通过调查发现,这张照片是在朝天门来福士体验中心外面的3码头拍的。那里有20多个售卖两江游轮船票的票贩,长期在1码头到7码头游荡,记者向多位票贩打听,均表示未看到这个当棒棒的外国人。一个票贩分析说:“你看他背起双肩包,真要是来当棒棒,哪个会背双肩包?很可能是有棒棒替这个老外背行李,而这个老外帮着拿扁担。我们长期在这一片,真有外国人来当棒棒,不可能不晓得。”
一个在朝天门摆摊售卖游船票的摊贩,直接否定了这张照片的真实性,“我在朝天门几十年,莫说来当棒棒,就是来体验半天或几个小时棒棒的外国人都没得。现在莫说外国人,重庆本地棒棒都找不到活路。”
从记者在朝天门及重庆各大交易市场调查的情况看,近些年随着城市基础设施的升级,曾经声势浩大的山城棒棒军,人数急剧萎缩,很可能已不到2000人。
棒棒,作为一个职业,它还暂时留存在世人的眼中;但棒棒军作为一个特有的城市符号,它已渐行渐远。
重庆晚报-上游新闻记者 廖平 摄影报道
1
“朝天门胡明远”
朝天门片区的各大市场,比重庆城醒得更早。
7月初的一天,清晨6点,天光大亮,进入夏季的重庆依然凉爽如秋,让人讶异得很没有安全感。
朝天门的大多数商场都已开门。胡明远5点钟准时醒来,在朝天门20多年的棒棒经历,让他的生物钟顽固得像脸上的皱纹,抹都抹不掉。
胡明远自述今年62岁,“大鸣大放那年生的。”但他几乎全白的头发,瘦瘦巴巴的身材,笑起来露出缺了好几瓣的牙齿,让他说的年龄看起来很可疑。这个凭力气吃饭的职业,年龄大了并不受欢迎,所以没人看到过他的身份证,包括房东王老板。
到银星小商品城的时候是5点半,这里卖的是日用品玩具等等,体积比较大,买家更喜欢让棒棒搬运。胡明远看到一个老雇主,一个40多岁的中年女子。他一脸谄笑上去打招呼,中年女子客气地笑了一下,没理他。在等待开门期间,老胡一共看到3个熟雇主。商城开门后,数量并不多的买家迅速消失在庞大的交易市场中。大宗采购的买家一般是在某摊位买了东西之后,就放在那里,到下一个摊位继续购买,最后让棒棒们到各摊位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一起挑到车库或车站。商城里棒棒并不多,当然买家也不多。近几年网络购物的兴盛,让实体店的生意很受影响。胡明远不断在银星的七楼、八楼梭巡,一边不时环顾四周,只要有人拎着东西或扛着大包经过,他就会盯着对方的包看很久。
但没人叫他。3个老雇主买的东西都不多,自己就提走了。
7点过的时候,老胡终于迎来第一单业务。挑两包玩具到金海洋背后的车场,重量可能有五六十斤,距离两三百米,报酬10元。10元是朝天门现在比较普遍的价格,但起步价是5元,而在前几年,起步价就是10元。
胡明远挑东西的时候,瘦弱的肩和背佝偻得像一张弓,这张弓随移动的步伐弯曲、反弹,显得韧性十足。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烟,偶尔剧烈地咳嗽,胸腔似乎被一口浓痰卡住,隐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胡明远的扁担在整个朝天门独树一帜。这根扁担据说比他年龄还大,他在扁担尽头绑上一根红布,保佑自己做事的时候不出意外。扁担上刻了“朝天门胡明远”6个字,以便丢失后有可能找回。为了防止这6个字被偷扁担的人用刨子刨掉,他在扁担上密密麻麻打进三四十颗钉子,钉子又完全敲进了扁担,这样担东西的时候不会硌着肩——这根扁担上充满了他的小智慧。
但由此也带来一个副作用,木扁担重达五六斤,相当于他每次都要比其他棒棒多挑几斤。
没活的时候,胡明远和一堆棒棒喜欢坐在圣名服装城门口歇凉——实际上一天中大多数时候都没活。棒棒们喜欢吹闲龙门阵,喜欢开荤玩笑,还喜欢——抬杠。他们嘴上抬杠的功夫完全不逊于肩上。头一天,记者给了胡明远50元报酬,约定第二天跟拍他的工作。几个棒棒开始揶揄胡明远,“昨天给你的50,你现在摸出来看下,是不是只剩20了?”“你昨天晚上到哪点消费去了?”一个棒棒把胡明远拦腰抱住,另一个人开始掏他的衬衣口袋,老胡招架不住,赶忙把烟摸出来,“吃烟吃烟!”烟是5.5元一包的龙凤呈祥,这是棒棒们普遍喜欢的牌子。
从胡明远的娱乐活动,闲吹到那根独特的扁担,再引申出胡明远可以挑好多斤。老胡瘦巴巴的身体很激动,“现在随便可以担200斤嘛!”旁边赵本金跳起来,“你担200斤?莫把腰杆闪断了哟!”胡明远毫不示弱,“赌100,从圣名车库担到协信。”周围的棒棒开始起哄,一个棒棒说:“两包水泥,正好200斤,你们各摸100放到我这点。”赵本金冲动了,开始摸口袋。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兜里只得10元。本来是有100多元的,给老婆买药用了。
55岁的赵本金4天没开张了。每天早上,他坐第一班地铁,从沙坪坝区陈家桥赶到朝天门。10年前,著名的富士康落户重庆征用了他家的地,他和老婆每人分到5万元土地补偿款,并转为非农业户口。老婆脑子有病,发作起来到处打人,只能在家带7岁的女儿。国家给她办理了残疾证,每年可以免费到歌乐山精神病医院领1000多元的药。赵本金是入赘到老婆家的,当年老丈人就看起了他一把力气,也没嫌弃他有点对眼,看人的时候视觉焦点总落不到人身上。这让他有点不讨人喜欢,在棒棒中,他算固定业务比较少的。
4天收入为零,为啥还要吊死在棒棒这棵树上?赵本金讪笑着,“当了几十年棒棒,还能做啥子嘛,其他工作都嫌我年龄大。”他悄悄凑到记者身边,“你说我这种情况,老婆可不可以办低保哟?”
2
4天的棒棒生涯
中午1点多的时候,胡明远回家吃午饭。他住的地方就在道门口,离朝天门咫尺之遥。
这是一栋大楼的后院,老板老王以前也是个棒棒,他在后院用砖木搭起了两间屋,专门出租给棒棒们。
生意好的时候,两间屋要住20个棒棒,现在生意差了,只住了五六人。胡明远住的是每月200元的VIP床位——没错,VIP是200元,大通铺每月只要90元。一间8平方米的昏暗小屋用木板分成上下两层,下层两个VIP床位,上层是可以睡6个人的大通铺,房间的气味有些“酸爽”。老胡的床位是锁着的,叫床屋可能更适合,2米×1.4米的床,四周全部钉上了木板,一间屋就是一张床,一张床就是一间屋。
他抖抖索索摸了半天钥匙,记者跟他开玩笑:“里面装了啥值钱的东西,要锁起来。”老胡嗫嚅着:“嘿嘿,没啥子,习惯了。”里面确实没啥,蚊帐围住了床,有点换洗衣服,一个小风扇。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身上:一个手机,一张银行卡,和里面这段时间不断减少的数字。几年前,老胡被偷过一次,十几天的收入1000多元,肉痛得他想撞墙,从此就习惯了锁门。
外屋是一间大屋,兼做厨房、客厅,还有一排通铺。小李、老杜、老刘和王老板坐在饭桌前看电视。
小李大概是朝天门最年轻的棒棒,30岁出头,一身好肌肉,如果放在健身房,凭他的身材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从四川万源来到重庆三个多月了,第一份工作就是棒棒。
但他的棒棒生涯只维持了4天。熟人把他带进朝天门,修行就只有靠各人,熟人是不可能把自己的业务关系介绍给他的。(下转04、05版)
▲接了笔20元的大单,蒙秀全很高兴。
▲蒙秀全在出租屋讲述恋爱史
▲金海洋的棒棒头王奎
▲唐忠荣去送货
▲小李(右)和王老板闲聊
赵本金向记者讲述棒棒的故事
何苦(前)拜老黄(后)为师,当了一年多棒棒。
(上接01版)
第一天,他提着一根扁担,在朝天门转了一天,找了5元。第二天,他找了10元。第三天打白板。第四天找了16元。本来第三天可以不打白板的,当时有个人喊棒棒,小李身手敏捷是第一个跑到的。雇主要把一挑五六十斤的衣服运到货场,小李开价10元,雇主说只给8元,他觉得有点划不来,犹豫间把抓着货物的手放开了,旁边立马有个棒棒一把抓过去,“8元就8元!”这8元眼睁睁就飞了。
好在第五天的时候,旁边建筑工地招工,小李进去当了一名杂工,每天能有200来元的收入。不过这份工作并不固定,经常没事干,小李就窝在出租屋看电视,有事的时候,包工头一个电话就来召唤他。
包工头招工只要55岁以下的,所以朝天门的棒棒,几乎都是55岁以上的,年龄稍小点的,都被建筑、环卫、搬运等公司招走了。
朝天门的棒棒,经过多次迭代,现在基本上都成了电话棒棒——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阴凉处歇凉吹牛打牌,有事的时候一个电话就去上班。一个棒棒身上业务电话的多少,决定了他雇主的多少,也决定了他收入的多少。如果一个棒棒没几个老雇主,单凭一根扁担在朝天门转来转去,每天的收入一般不会超过20元。
即使是像胡明远这样还有点固定雇主的棒棒,现在一天的收入也只有三四十到五六十元之间。卖盒饭的周大姐说,以前一天可以卖两三百份饭,现在卖七八十份算好的,“来吃饭的棒棒不多。棒棒找不到钱,好多都回去了。”
胡明远其实也可以回去,他在达州老家有儿有女,但是儿女也负担重,不如继续在老本行挣口饭钱,“以前收入多的时候,大部分都用在子女身上,现在收入低了,子女也有娃儿,就各顾各。”
3
78岁的最高龄棒棒
朝天门的棒棒分成三个档次:单枪匹马的野棒棒,有点老关系的电话棒棒,专门打包的打包棒棒。打包棒棒收入最高,传说一天能找两三百元。
78岁的唐忠荣是朝天门年龄最大的棒棒,放在整个重庆,他可能都是棒棒中的大爷。唐忠荣跟一般棒棒不同,他读过初中,谈吐得体,戴副老花镜,看上去像个退休老头。他就是所谓的打包棒棒。
早上5点半的时候,唐忠荣从江对面的南岸上新街,走路过东水门大桥到朝天门。上新街的房子便宜,他和女儿在那里租了两间屋,每月300元。房子建在山坡上,一栋上世纪80年代修的平房,阴暗潮湿,连天然气和闭路电视都没通。
5点40分,他接到一个合川的电话,那是一个买家从合川发回来的退货,需要他从货场拿到退货的摊位上,大概30多斤,400多米远,10元。
7点40分,他接到第二单业务,从奉节发过来的退货,一包有20多斤,收货点在滨江路上,一路爬坡上坎,10元。
9点,又到海客瀛洲外面的马路上,收了一单从鱼洞过来的退货,也是10元。
11点半的时候,打包一包衣服,发到巴南区,这次比较近,还是10元。
中午的时候,记者执意请唐忠荣吃饭,他一开始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旁边的人“揭发”他,“哪里吃了的嘛!正好你帮他解决一顿。”一碗豆花,一份蒜泥白肉,唐忠荣没吃完,他吃得很少,饭量跟他瘦小的身材很匹配。
下午1点半,他接到第5单业务,打包一包衣服,发到奉节,也是10元。当他扛着衣服来到金海洋背后的货场时,发现收货的货车竟然没在那里。无奈之下,只好又穿小巷下梯坎扛到滨江路上,本来400米的路,生生走了一公里多。
7月4日这一天,唐忠荣共做了5单业务,收入50元。他有记账的习惯,翻开他的账本,从6月底到7月4日,每天都在50至70元,6月份最高的一天,有100元。
唐忠荣的大女儿和女婿在朝天门当了20多年棒棒,刚来重庆的时候,女儿的女儿5岁,现在女儿的孙子8岁。10年前女婿肝癌去世后,大女儿一个人生活艰难,他就从潼南老家来朝天门接替女婿,成为高龄棒棒。这段时间生意清淡,大女儿回老家看孙子去了,已经当了曾外公的唐忠荣一个人留在朝天门。收入最高的时候,他和女儿两个人一个月有七八千元,所有的收入都是转到女儿的微信上,女儿每个月给他两三百到四五百不等的零花钱,其中一部分他要资助给40多岁还没结婚的儿子。
老唐认识朝天门的几十个老板,不过这两年大家习惯了网上购物,他的收入越来越少。这一点得到朝天门港渝广场8楼经营户唐顺蓉的证实。她开了一个60多平方米的门面卖男装,以前固定要和两三个棒棒联系送货,现在一个都没了,生意不好,都是店员自己发货,“可以说棒棒在我们店里一个月一分钱都挣不到。”
唐忠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前几年他还能扛起100斤的麻袋,今年遇到大包的货物,他就只能分成几次来扛。但他不想歇下来,他的体力还能再干几年,“总能为娃儿减轻点负担嘛。”
朝天门街道很认可他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曾经两次推荐他参评渝中区的“最美好邻居”“身边好人”。虽然没评上,但经营户们对老唐还是认可的,成千上万元的货物总是放心大胆交给他去发。
4
垄断与瓦解
在金海洋商城外面碰到王奎的时候,他正费力地拉着一车货,送到一个车库里面去。停下来休息的间隙,他的电话不断。他穿着古驰的T恤,花花公子的皮带,尽管是冒牌货的嫌疑很大,但那身派头跟普通棒棒相比有天壤之别。
他是金海洋最大的棒棒头,手底下曾经有五六十名棒棒,基本上把金海洋商城的棒棒都拢在了自己手里。
谈及朝天门的棒棒军,他哀叹几声,反复说,“棒棒军已经瓦解了。”
王奎的业务,一度遍及整个重庆城。他通过中间商,在58同城上买了包年的套餐,天天在上面发布广告。从普通的搬运,到各类展会布展、撤展,凡是需要大量人力的工作,他通通都接。最多的一次,悦来会展中心需要紧急撤展,他一个电话拉来54个棒棒,浩浩荡荡坐轨道交通赶到悦来,那阵仗就像一支军队,路人无不侧目,名副其实担得起棒棒军三个字。
较早前,朝天门的棒棒是有所谓的“势力范围”的,学者秦洁曾研究棒棒军6年多。她在《重庆“棒棒”:都市感知和乡土性》一书中写道,“朝天门码头上的棒棒群体内部管理严格”“如果没有老大打招呼,我擅自到朝天门打听棒棒的事,马上就可能被驱逐”。王奎说,朝天门的棒棒,都是熟人带过来的,不沾熟人,就做不长久。“以前这个地盘,哪个地方来的人多,就要占强些。那些‘野棒棒’根本不能过来,过来了也不敢做业务。”
但现在,所有的“帮派”都烟消云散,王奎只召集得起十多个棒棒了。原先手底下的棒棒因为收入低、年龄大等各种原因,八方散去。
朝天门依然是朝天门,朝天门已不再是朝天门。
57岁的蒙秀全是为数不多还没散去的棒棒,前几年每年能有3万多元的收入,今年突然降得厉害。蒙秀全和唐忠荣一样住在上新街,不过他的房子比老唐的房子更偏僻,从一天门往山上走,已经到了南山半山腰,这里有大量当地农民的自建房,两间屋150元。这里距离东水门大桥直线距离只有500米不到,步行过桥只要10多分钟,但与桥对面繁华的渝中半岛相比,恍若两个世界。
蒙秀全没结过婚,确切说是结不成婚,因为穷。他母亲在他两岁半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拉扯他长大,每学期2.8元的学费都交不起,只读到小学五年级。20多年前,父亲也去世了,只剩他一个人。50岁之前,他没谈过女朋友。50岁之后,人生反而有了回春的迹象。
3年前,他谈了个广安的女朋友,50岁。但那女的一直不跟他结婚,只朝他要钱,他被骗走了3万多元的积蓄,“后来她被她老表裹走了。”去年初,有人给他介绍了个贵州女人,54岁。蒙秀全这次很动心,给她买衣服,走亲戚送礼,回老家给路费,一年花了1万多元,最终,“今年春节,她说她要回老家,坐车到茶园时,被别人骗到河南搞传销去了……”临走时,从蒙秀全手里拿走好不容易攒下的2万元。“我等她一年,要是一年不回来,回来后也不要她了。”为了等这个女人回来,蒙秀全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斑驳的墙上贴满了广告画,各种杂物收拾得井井有条,让破旧的房间显得像一个家。
记者问他,“你会不会被她骗了?”
有点扎心,他没说话。
到头来,蒙秀全依旧孑然一身。他不是没想过像其他棒棒一样离开朝天门,但他无处可去。老家的土房下大雨被冲垮了,亲戚只有一个堂哥。好在政府会为他兜底,他给自己的规划是,再干3年,到了60岁,就回巴南区接龙老家,当五保户进养老院。
他像极了纪录片《最后的棒棒》中的老甘:一辈子未婚;进城后,用5年时间攒了1万元,准备开面馆,结果从银行回来路上遭了贼;后来他又花5年时间,攒了2.5万元,准备做点小生意,又被人偷了。最后,59岁的老甘定下新目标,在60岁生日的时候存上1万元,为自己过个像样的生日,娶个老婆,有个家。但60岁生日的时候,老甘只存了2000元,计划泡汤了。他卸下棒棒,回到大山的家里干点农活,成了村里的五保户,靠低保为生。
5
“少了一大半”
王奎回忆,棒棒收入的巅峰,是在1997年到2007年这10年间,那时钱还值钱,收入基本逐年上涨,一般的棒棒每月可以挣到四五千元到七八千元。大概五六年前开始,朝天门的生意回落,棒棒收入也随之下跌,现在一个打包棒棒月收入三四千元就相当不错了,“要是没得熟人带,一个人来当棒棒饭都吃不饱。”
他说的吃不饱,是真的吃不饱。记者在朝天门采访了超过40个棒棒,普遍每天生活费在20至30元(未含房租费),6至8月是朝天门生意的淡季,每天找30元以下的棒棒大有人在。如果像胡明远这样每天还要抽一包5元的烟,喝二两每两1.2元的酒,那只有动用以前的积蓄了。即使到了9月份旺季,普通棒棒一天的收入也不过百来元。
关于朝天门棒棒的数量,王奎无法说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但从他的感觉来说,是“少了一大半”。记者试图从朝天门街道了解朝天门市场的棒棒数量,街道统计办公室熊科长告诉记者,棒棒的流动性非常大,这个数字没法统计。渝中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也无法提供这一数字,因为棒棒从业不需要登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不过从记者几天的摸底来看,朝天门市场20多个交易区,棒棒数量多的有20多个,少的只有几个,总数加起来很可能没超过300个。
除了朝天门,重庆各大交易市场都是棒棒集中的地方。
在菜园坝水果批发市场,棒棒们工作的时间比较特殊,大多数都在深夜,因为水果批发都在深夜进行。前些年,棒棒们要向市场管理方每天交3元的入场费才能进场揽活。不过现在买家都是开车来批发水果,棒棒生意差了,人数也只有几十个人,这3元已经取消。
在隔壁的菜园坝小商品市场,棒棒老李认识市场里的每一个棒棒,他掰着指头给记者数50岁以下的棒棒,“花子、张二、熊老幺……只有三四个人。”偌大的市场,只有五六十个棒棒,“老的很多已经走了,年轻的没人加入进来,只有出没有进,肯定是越来越少。”
在石桥铺渝州交易市场里面,极少看到棒棒的身影,十几个棒棒都坐在市场外面,这里临近八益建材市场和国窖陶瓷市场,可以兼顾几边。不过,说起来市场多,实际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路边无所事事,店家都有固定的搬运,货品包上车,棒棒们在市场揽不到多少业务,更多去做绿化、通下水道、建筑安装、搬家等零活。
在菜园坝火车站和汽车站,在龙头寺火车站和汽车站,同样也能见到棒棒的身影。但人数都不多,两大车站总数加起来估计没超过100个。现在出租车、网约车越来越多,乘客乘坐方便,不太需要棒棒搬运行李。而且车站的棒棒因为诸多宰客现象,并不为乘客所喜。
秦洁在《重庆“棒棒”:都市感知和乡土性》一书中,曾经对2008年左右菜园坝火车站、汽车站及两大批发市场的棒棒数量有过比较准确的统计,由于当时要办证,棒棒总人数可明确获知在1100人左右。
从记者调查的情况看,现在整个菜园坝片区的棒棒人数已经不足200人,这些棒棒普遍收入在每天100元以下,为了节约房租,有的棒棒晚上甚至睡在菜园坝立交桥下面。
有个未经证实的数据,巅峰时,重庆的棒棒人数达到三四十万,那时重庆大街小巷都能看到棒棒等待揽活的身影,到前两年,棒棒人数已经不足3000人。不过从记者对各大棒棒集中地的摸排情况看,除开转型为固定搬运工职业的棒棒,传统意义上以一根扁担揽活的棒棒,人数可能远远低于3000人了。
记者手记
一个正在消失的职业
很少有人比《最后的棒棒》导演何苦更了解棒棒这个群体,他2014年在渝中区自力巷当了一年多的棒棒,与棒棒们同吃同睡,最后拍出了这部口碑极高的纪录片。
何苦告诉记者,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关心棒棒这个群体,走在街头遇上了,他都会“跟踪”一段路,但现在棒棒越来越少了,在街头并不那么容易遇上。
他每年春节都要邀请60岁以上的棒棒团年。2015年送出去400份邀请卷,到场370多人,这位转业军人把转业安家费拿出来请客,并给每个棒棒包个红包。到了2016年,前来赴宴的就已经不足100人。到2018年春节,就只有20多个人了。“很多人都已经离开了重庆,挑不动了。我请客人数的减少速度,就是棒棒消失的一个速度。”
《最后的棒棒》拍摄的所有主角,到今天都已经离开了这个行业。何苦的师傅“老黄”帮女儿还清房贷后,回到了永川女儿的家里,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河南”没有再当棒棒,到处打零工,他还是那个矛盾的“河南”,一边喜欢看书,一边沉迷赌博,梦想一朝发财。“大石”在做房屋中介,尽管网上租房的信息很多,他还是坚持要出去偷偷摸摸贴租房广告。他原本留了一根棒棒作纪念,被他儿子劈成了两半,插到菜园里当作蔬菜的支架。“老杭”在71岁的今天达到了人生的巅峰,他以前不敢回老家,在家里找不到烟酒钱,他回到农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杉木棺材打好,随时等死,但他突然发现生活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农村的绿水青山变成了金山银山,他开始养蜂,去年光卖蜂蜜就卖了接近3万元,还供不应求。
何苦说,《最后的棒棒》播出之后,对这些棒棒的生活改变并没有什么帮助。但他们的生活却是实实在在地变好了,这是时代在改变,社会在发展,国家福利、救济更完善带来的改变。
对于棒棒这个行业,何苦认为,这么大个城市,从业人员就这么点,也没多少人需要他们,再称为行业已经很牵强。“现在很多人已经很久没叫过棒棒服务,在他们的内心里,这个行业已经消失。”不过何苦觉得,棒棒在市场上的劳动份额是存在的,只是被各种新兴行业所瓜分,像快递、送餐、货拉拉,这些以前都是棒棒干的事情,现在成了集群化的产业,换成了一种更加高效的方式存在,失去竞争力的传统棒棒必然消失。
重庆棒棒军公司老总刘晓萧也持同样观点。他认为,棒棒的阵地从以前的站街,转移到了网络上、手机上,传统的棒棒不得不被淘汰。只有跟上时代的进步,如他的棒棒军公司一样,用符合时代潮流的方式,才能继续发展。
从上世纪80年代棒棒大军的兴起到现在的衰微,这是一场长达30多年的马拉松赛跑,重庆几十万棒棒大军消失的历史,就是一部周边农村人融入城市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重庆人展现出了极大的包容性与开放性。大部分棒棒在这个过程中转了型,做家政、送快递、跑运输、搞餐饮、干装修、做建筑,他们紧紧跟上了这个时代的发展,一边负重前行,一边积极改变。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棒棒,大多是这几十年大浪淘沙淘汰下来的棒棒。他们无力转行,有些人也习惯了现状,这是个无奈的现实。
“每一个到今天还在当棒棒的人,一定有必须要当棒棒的故事。”何苦说。
几十万棒棒大军在重庆的发展史上到底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何苦有自己的看法,“在很多人眼里,他们的艰苦打拼,只是一种劳动力交易。但后来我们慢慢反思过来,几十万棒棒大军,用他们的一生,用他们佝偻的背影,挑出了一个新重庆。棒棒的一生其实是很悲壮的,他们每推动城市向前一步,也是把自己推向边缘化的一步。他们挑走了自己的时代,挑走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基础。”
但是,棒棒们勤劳自立的精神已经得到重庆市民的认同,重庆市委宣传部出版的《城市航标:重庆城市精神探寻》一书中,将山城棒棒军吃苦耐劳的精神誉为重庆“登高涉远,负重自强”的城市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行将消失的群体,将永远镌刻在重庆发展的历史进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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