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演员造就最好的艺术 最好的戏剧培养最好的观众
谈论“我与《茶馆》”这个话题,心里一阵惶然:不才如我,如此言谈,岂不是高攀?或有“蹭热度”之嫌?要知道,《茶馆》被西方人认为是东方舞台上的奇迹,被中国人认为是新中国最好的话剧,是老舍先生创造的不朽经典,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炉火纯青的戏剧鸿篇,是焦菊隐民族化戏剧探索的重要成果,是于是之、郑榕、蓝天野等老一辈表演艺术家的心血淬炼。直至今天,《茶馆》只要一开票,必然是售票厅前排起长龙,戏票一抢而空。
余生也晚,1958年3月29日,由焦菊隐、夏淳导演的《茶馆》在首都剧场公演,那时我还不曾出生,真可谓“君生我未生”,直到20世纪80年代,作为大学生,我才在操场上看到《茶馆》电影放映。后来,因为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工作的缘故,我与戏剧萍水相伴,得以多次走进剧场观看《茶馆》。戏剧演出能将一切历史情境反转成当下即时发生,因此消弭了我与《茶馆》之间“我生君已老”的遗憾。光阴似箭,岁月荏苒,《茶馆》魅力不减,风采依然。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提到老舍和《茶馆》:“不老的戏剧,不舍的情思”,将老舍、戏剧、情思摄入,其实就是想谈谈我与《茶馆》的机缘。
《茶馆》是一台大戏,它之所以大,不仅是因为它汇集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色人等,表现了三个时代的更迭轮替以及黑暗统治必然衰退的历史规律,而且因为老舍先生写作姿态的巍然大气、雍容底气,《茶馆》的戏剧结构并不刻意追求整饬,却自有一种严谨之风、沛然之气。它没有写达官显贵、重大历史,只凭一群小人物挣扎悲戚的微妙心理与命运悲剧,便如盐化水般灌注了时代气息和社会命题。它没有一句搅动情绪的大气势、大腔调台词,却在日常生活的静水深流里折射着历史文化的积淀、民族意识的因袭、特定情境的定势。
观看《茶馆》,不论看过多少遍,仿佛只如初见,既有阔别重逢的喜感,也有蓦然回首的发现;既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的嗟叹,更有“无尽长江滚滚来”的怆然。
记得20世纪80年代末,我第一次走进剧场看《茶馆》,首先是被剧中人的命运所打动,老掌柜王利发勤勉、谨慎、谦恭,处处赔着小心,卖力地经营茶馆,作为一个旧中国的小买卖人,他只想用自己诚实的劳动,换取一家人的几碗干净饭,可是连这一点可怜的梦想也无法实现。时代动荡、国事飘摇、兵匪滋事、流氓当道,老掌柜尽管热心改良,但生意每况愈下,他被恶人羞辱、打骂,万般无奈上吊自杀。这个剧最能让人们抚今追昔,感受旧中国的可恨糟糕和新中国的暖心美好。
1992年恰逢北京人艺建院40周年,作为纪念演出并且是第一代演员班底的收官演出,《茶馆》一票难求。
就是在这一时期,于是之先生的身体出了状况,有时头脑短路、话语含糊,这对话剧演员来说是很要命的事情。可是蓝天野先生、郑榕先生凭着多年的舞台默契,愣是从容应对、巧妙帮衬,让观众看不出破绽地把戏演完了。谢幕时,观众久久不肯离去,打出“国粹戏魂”的条幅,于是之感慨不已,对观众说,感谢你们的宽容。这个场面烙印在我的脑中,让我明白,最好的演员造就神圣的艺术,最好的戏剧培养最好的观众。
这一时期我已经与北京人艺和于是之先生有了一定的接触,记得有一次,因为一家出版社想约我写一本《于是之传》,我请我的老师田本相先生带我前去拜访,于是去了位于紫竹院附近的于是之先生的家。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天气已经寒冷,等我们赶到他家楼下的时候,发现于是之先生和他的老伴儿在楼下等我们。那天恰好是几位戏剧界老友的聚会,记得陆续来到他家的有顾骧、童道明、何西来、杨景辉等几位先生。每一位到来,门铃响起,都是于是之先生亲自开门,尽管他家是有保姆的。先生们在一起要商量编一本关于北京人艺的书,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心中崇拜的艺术家,希望于是之先生多讲些话。可是他话语不多,总是十分恭敬地听别人讲话。我觉得在生活中,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王利发。过了些日子,我再去拜访他,他的语言障碍更严重了,我也就没办法把那本书写下去,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好在后来李龙云先生写出了他心目中的于是之,给我们留下了真实感人的回忆。
第二代班底初演《茶馆》时,我参加了观摩和研讨会,还记得评论家王育生先生说过,“你们接班了,《茶馆》算是拿下来了。”这是鼓励也是鞭策。如今,梁冠华、濮存昕、杨立新等新一代表演艺术家,又接续了北京人艺的传统,把《茶馆》演出了新风格和新气派,取得了可喜可贺的成绩。我曾经跟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的师生们一起看新版《茶馆》,然后给学员讲了3小时的《茶馆》艺术欣赏课,大家兴奋不已,深刻感受到话剧艺术的魅力。我也曾遇到外地朋友来京,听说《茶馆》在剧场上演,说什么也要进去看看,可是临时买票哪里买得到呢,我也不能厚着脸皮带人蹭戏,为此得罪了不少朋友吧?
我儿子在少年时期是比较叛逆的,他认为妈妈研究戏剧,晚上经常不在家,回家还要记笔记,没意思;甚至高考填报志愿时,故意选择远离戏剧的专业。但是上大学后,他突然提出一定要去看《茶馆》,我临时购票,只得着两个二楼的座位,他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投入,散场了还兴致不减,也不坐车回家,我们一路走一路聊着《茶馆》里的故事。他说,戏剧原来这么有意思。从此,他由《茶馆》而戏剧,甚至歌剧、音乐剧都饶有兴趣,成了一个真正的戏迷。我也特别感谢《茶馆》,让我和儿子拉近了心理距离,让他能够理解,作为一个戏剧研究者的妈妈,既饱受严寒酷暑奔波看戏的劬劳,也畅享戏剧艺术玉露琼浆般无法言表的美好。
2018年因为《文汇报》约我谈谈《茶馆》现象,我提前打电话订票,据说一开票,售票厅外排队接近2千米,黄牛把380元的票炒成了1580元,还有人坐飞机从外地赶过来看戏。一时间,看没看过《茶馆》,差不多是一个现代都市人文化身份的体现了。
有人问我,一遍一遍看《茶馆》,你不烦吗?我反问,一次一次吃蛋糕,你不腻吗?对于我而言,看《茶馆》是特别具有人生仪式感的事情,是在重要的时刻享受的文化盛宴,因此,只要有机会,总是乐此不疲,百看不厌。这就像每一个春天都很美,但每一个春天都有绝不雷同的新鲜感。
《茶馆》也培养和熏陶了我的戏剧趣味,给我提供了可资回味的艺术启迪,让我知道,真正好的戏剧其主题绝不是说教出来的标语,而是深潜在戏剧人物生命内涵里的哲思;戏剧的魅力就在于它反映的是人的处境和人的命运,它以穿透时空的魅力,为后人不断提供思想启迪。没有北京人艺这些新老戏剧家们持之以恒的共同努力,就不会创造出《茶馆》的舞台艺术奇迹。对戏剧而言,表演是重要的,而长期不断锤炼升华的表演,才是具有长久魅力的艺术。此外,所谓经典戏剧,是需要历史积淀和观众检验的,不是快马加鞭一蹴而就的,因此要创造戏剧高峰作品,需要脚踏实地、不断探索、反复锤炼、精益求精的过程。(作者:宋宝珍,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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