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艺术家打小就跟奶奶一起长大，奶奶没理由地笃信她的孙子长大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十多年后，这个少年果真用火药，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炮仗炸出了他不一样的艺术通道。

蔡国强

当这位艺术家亮相在国人面前时，他脚踩着的是2008年8月8日奥运会开幕式上的大脚丫，而这个脚丫被全球近一半以上的人看到过。此后，他沿着这个大脚印的足迹，在APEC会议期间呈现了流光四射的华美，在上海黄埔江掀起了郁金香朵朵盛开的九级浪，在巴黎集中了各色人等一夜情的爆发。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大脚

他艺术中气势的庞大，叙事的恢宏，色彩的艳丽，景象的壮观一次次阐释着世界某个地点和角落的独特性，也一次次震撼着目击者的身心。再后来他发现，年轻时要走遍的世界，其实那个世界就在自己家里。于是，他把眼光投向了身在海外心中时常牵挂的奶奶，这位艺术家就是当今中国为数不多瞩目于世界艺术舞台的蔡国强，而他标志性的作品《天梯》的成功，就来源于想送奶奶一个礼物。
 

《天梯》

蔡国强说，是奶奶教会了他懂得点火与灭火一样重要，是奶奶对他成为艺术家的执念激发着他年少时的梦想。当奶奶百岁时，他发现自己送了很多礼物给世界，而没有送一个让他自己满意的礼物给奶奶。于是他要把探索了二十多年的作品《天梯》送给奶奶。

蔡国强和奶奶

可《天梯》此前在世界很多地方失败过好几次，刚开始的主题是想与宇宙对话，是想探索人们能遥望但未知的星际空间，而这次新的启动是在离奶奶很近的小渔村，并没有宏大的目标，有的只是一个作为奶奶的孙子送礼的心愿，当然，这同样面临失败的风险。

在《天梯》制作现场，暗夜里温暖的橙色线条在一点点燃烧，观看的人们屏住呼吸看着梯子从无到有在燃烧中渐渐成形，然后梯子继续爬高，火线向天际深处延展，在一个不能再高的地方，有一点点弯曲的梯子赫然挂在天际，在那一刻，蔡国强对奶奶的深情铸进了天空。现场的蔡国强通过手机视频对躺在病床的奶奶说，“你的孙子很棒哦！”，整个场面尽显着浓于水重于山的亲情，人世间初心的美好和朴实惊天地泣鬼魂，“天梯”成功一个月后，奶奶永远地升天作古，踏着孙子蔡国强制作的《天梯》登上了天堂。在制作现场的人和后来的观影者无不为之动容，心头发热。

蔡国强（鸡）和妻子吴红虹（虎）

蔡国强的妻子从青春少女时代就与他一起闯荡世界，天梯终于成功后更是喜极而泣，进而忍不住失声痛哭，因为她知道蔡国强对奶奶的感情有多深，她知道这么多年天梯有多曲折，有多难有多苦，他们几十年的四海为家有多不容易。

我对他们不易的理解其实只是从纪录片画面读到的感悟，今年，终于有一个机会让我看到了近十年蔡国强一家关于这个“不易”的细部呈现，这是因为蔡国强的大女儿蔡文悠将她拍摄了十年的家庭生活摄影作品做了一个展览，题为《蛇拍的鸡虎羊》，蔡国强的大女儿属蛇，蔡国强本人属鸡，蔡国强的妻子红虹属虎，蔡国强的小女儿蔡文浩属羊，蔡文悠拍的就是她的父母和妹妹十年的某些瞬间。

水蜜桃季节。第一次在此摘桃的鸡与虎讨论从今以后都应该采用这个方式买菜。新泽西州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在仔细看完展出的全部照片后，“颠沛流离”这个词从我脑际浮现出来，这个词的本意是指因为灾荒或战乱而贫穷而离散而流浪，但蔡国强一家并不贫穷也不是我们所指的无家的流浪，但我仍然觉得这个词合适。

因为，作为艺术家的蔡国强，为了艺术的突破，他不得不一次次出发在路上，要去寻找，去追索，去登他的天梯。他每一次展览的交付既是一次新的艺术探索，也是下一次再出发的信号，这个过程就是他在攀登他心里的那个天梯。

在意大利旅行中的鸡与虎。威尼斯-佛罗伦斯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感谢蔡文悠没有在摄影的镜头和技巧上花费时间，只是平实地有些是写真式地进行了纪录，这让蔡国强从容自在如闲庭信步式的成功样态的背面呈现给了我们，这些瞬间带来的细节和场景，还原了一个艺术家一次次令世界惊叹之前带有场景和细节的不易，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蔡国强一家四口的关系构建。

蔡国强和妻子吴红虹

我们先看夫妻关系。蔡国强的妻子吴红虹在上个世纪七十年还是少女时就跟他在一起，此后无论是远渡日本，扎根纽约还是游走于世界，都是她跟随左右。红虹既是蔡国强得力的助手，也是他工作室的重要负责人，她还是蔡国强家庭成员跨越高山海洋相互连接最重要的纽带，大事小事幕后台前都有她张罗的身影。

有一位熟悉他们的女性朋友曾说，红虹义无反顾做到了无我，完全将自己献给了蔡国强的事业，她说不明白红虹怎么可以做到得那么好。就在这次蔡文悠的摄影展上，我其实读到了部分答案。

在索菲亚王后博物馆撞见午睡的虎-1。马德里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这幅照片的题词是“在索菲亚王后的博物馆撞见午睡的虎。马德里。”这个人物和地点实在是太有意思了，王后的博物馆里有一个劳累至极而在窗台熟睡的红虹，她的头靠在坚硬的墙壁上，身体卷曲着，没有任何柔软的东西哪怕是一层布在下面垫着，我在想，这该是有多困多累才会在这样的地方睡着呢？这个画面的确会让所有熟悉红虹的人为她心疼，但是看到下一幅照片时我就释然许多。

在索菲亚王后博物馆撞见午睡的虎-2。马德里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这幅照片是蔡国强正在拍摄红虹睡着的样子，也就是说，红虹这样的付出和辛劳被他的丈夫看到了，而且还刻意地用手机在拍摄，还被细心的女儿把父亲拿手机拍照的这一幕又收入了自己的镜头，这两张照片显示出一家人的相互理解和体恤之情不言而喻。

在接下来的一系列照片中，我们看到，这对相依为命的夫妻有那么多一起吃苦一起受挫，一起欢笑一起为某个目标奋力前行的瞬间。在广大的世界，在拥挤的芸芸众生中，我们究竟想要什么呢，一个人，若是你舍命所付出的东西对方能感知其价值，当然就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从这个意义上，红虹是一个非常辛苦而又非常幸福的女人。

鸡与虎在大仓酒店的世界文化奖颁奖典礼摄影室拍照。东京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再看蔡国强与他的女儿的关系。

全家参观古希腊遗迹。西西里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这张照片是蔡国强在西西里牵着小女儿手的背影画面，猛一看像极了油画。父女两人走在一条木栅栏围起来的小石子路面上，前面是沉睡起伏的远山、大朵的白云和淡蓝天空，这个画面基本上是父女情深的经典镜头，它一定会让那些得不到父爱的孩子羡慕和嫉妒。

其实作为一个有着如此造诣的艺术家，一定不会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孩子，在蔡文悠的摄影中有多幅画面表达了孩子一个人呆在陌生的城市在陌生的宾馆内无趣无聊的时光。

没事做又精疲力尽的蛇与羊大多时间都瘫在旅馆里无所事事。台北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但是，我们也看到了蔡国强为加强父女关系做的坚持和种种努力，他们会一起打牌并且严肃地为规则而辩论，其认真的劲头让一旁躺着的红虹开怀大笑。

羊感到大家都在扑克牌游戏中作弊表示深深不满；鸡试图解释自己的招数确实有遵守规则；虎在旁捧腹大笑，使羊越来越懊恼。百慕大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每年蔡国强还会与女儿相互对画，这当然是绝佳的与孩子切磋艺术的好时光。

羊与鸡有每年互画肖像的传统，这一年在跨年前临时抱佛脚完成。新泽西州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说完家庭关系再说他们的不易。有一张照片是蔡国强平躺在一堆艺术品边上，身旁还有一张放着颜料和工具的桌子，显然这是他在艺术创作中的短暂休息，如果不解释的话，说是一个农民工躺在工地也无不妥。

火药画爆破之间的小睡。布宜诺斯艾利斯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此次的摄影展览中，蔡国强这样的照片很多，以致于蔡国强在展览现场指着照片说，你看我都是这样东倒西歪的样子。看得出来，展出什么应该完全是蔡文悠的主张。但我超喜欢这样的照片，这种一览无余的瞬间一点也不高大，但恰好把艺术家的背面给了我们，当然这些照片并不是全部，但经由这些局部足以让我们明白艺术的探索需要怎样的付出，有时不仅仅是艺术家本人的付出。

“东倒西歪”的蔡国强图源《蛇拍的鸡虎羊》

2011年，我有机会主持了蔡国强和陈丹青两位艺术家与观众的交流，作为媒体人我见过太多的各界名流，但先作为嘉宾后成为朋友的并不是很多。当时的蔡国强已是一个享誉世界的艺术家，观点里没有艺术家的偏执，行为举止上没有桀骜不驯的姿态，待人上没有丝毫给人的压迫感，有的只是合体的表达，客观和理智后的主见，待人接物中的沉稳和恰如其份的热情，这些让人舒服的东西实际上很难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后来我有机会去纽约时拜访了他，他的工作室看上去朴素简单，但却是世界级艺术建筑公司OMA的作品。

我喜欢他们用餐时的节俭，喜欢蔡国强与工作室员工打趣的氛围，喜欢他即便遇到不同意的观点时，那种不快不慢不急不躁的表达。他和夫人都不精通英语却能在纽约这样一个世界艺术之都立足，且放出光彩，这不得不让我们感佩他们与众不同的能力。

在近十年的多次交往中，我深感蔡国强作为一个艺术家驾驭事物的功力不同凡响。他对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艺术的自由表达与政府的合作、艺术追求与经济价值的体现、事业需要的极致专注与家庭的羁绊，工作的超强度投入与身体的调理、埋头苦干与向媒体的有效表达等等，这些都是足以让一个艺术家撕扯煎熬的冲突，他总是处理得来去自如，或者说刚刚好。

不仅如此，这种平衡还变成了他的能量蓄积的城池，在他一次次冲天的爆破中，除了火药自身能量，我看到更多的就是他在这个城池中获取的灵感，平衡与强烈的爆炸构成了他事业的两极。

蔡国强作品《九级浪》

蔡国强的大女儿蔡文悠是一个有着反叛精神的文艺青年，在她所写的《可不可以不艺术》一书中有过阐述。她毕业于美国罗德岛艺术学院，此次的摄影展显示了她作为艺术二代不同于前辈的主张，在展厅的边上，有一个由她设计的店面，里面有她设计的从T恤到花瓶等等在色彩和风格上独特的东西，里面还有红虹设计的首饰和蔡国强天梯的手稿。店虽小，却满满盛着一家人的艺术追求轨迹，也诉说着这一家人不仅是亲情更是经由艺术的链接。为了这次展览，她的小女儿蔡文浩还特地创作了一幅画，这个作品印在蔡国强和红虹出席此次摄影展的服装上。

蔡国强与吴红虹穿着小女儿作画的衣服

在展览的照片中，他们家中的许多场景我都熟悉，比如纽约的工作室和家中客厅，比如新泽西的那个让我好喜欢的乡间别墅，颜色是那种木头呈现的深黄，是一种少见的色彩，室内屋顶突显整齐交错的间架结构，大有方寸之间可以挥洒的庄严气概，自然质朴中透射出的富丽堂皇。我去时正午的阳光从大大的玻璃窗洒进来，我把手伸了出去，在冬天里竟感受到了夏日阳光的热辣。这个屋子周围有成片的树林，一条小溪在远处静静流过，据蔡国强说偶尔还有野鹿出没，从室外回看这栋房子，外观上一眼看去并无太多的特别，它需要细品才能找到与那片环境的呼应，这幢房子的设计出自著名建筑师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

蔡文悠的摄影让我重温了那些逝去的愉快和温馨。我在想，已走上艺术之路的蔡文悠，也许不会经历她父辈曾经独闯世界的无助，不会有语言的障碍，不会有生存的艰辛，但只要是艺术家，无论你的父亲是谁，无论你受过了怎样的教育，你一定会有自己必须登的天梯。

而要登天梯，就不得不颠沛流离。

蔡国强大女儿蔡文悠与作者王利芬摄影展现场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