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文学自画像
《时间望着我》《路人甲或小说家》《虚构家族》 译林出版社 二〇一九年九月出版
“我以虚妄为业”,这是小说家鲁敏给自己设定的角色。
1998年,鲁敏25岁,在邮局工作已是第8个年头,办公室在邮政大楼的17楼。快到下班时,她伫立在窗前发呆:昏黄暮色里,半个南京城尽收眼底,路上的人流行色匆匆,似乎各自有各自的难言之隐,一阵强烈的焦灼如“惊涛拍岸”,蓦地袭上心头,“每一个人,他的身份、语调、笑容并不真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目光所及的外表之后,他们有着另外的感情和身世,每个人都有一团影子那样黑乎乎的秘密,我渴望寻找一条绳子,把我从虚妄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同时进入人们的秘密,进入命运的核心”。
那一刻想要奔向写作且一去不返的“决心”似乎成了命运的分水岭,从隔着玻璃看世相的“路人甲”到书写复杂人性的“小说家”,从邮局营业员、企宣、记者、秘书到文联和作协工作人员,鲁敏似乎轻松自然地完成了身份认同和角色转换。这或许是因为内心戏十分丰富的缘故,她早在成为小说家之前就已经沾染了虚构的“瘾”。比如说,在邮局做企宣兼团总支书记时,组织单身青年联谊舞会,看着舞池中踩着生疏舞步的男男女女,自己也还青涩着的鲁敏已经为他们想好了内容足够拍三十集连续剧的未来十年。
总的说来,鲁敏是带着最初这种“路人甲”的窥视步入文坛的。她有她惯用的取景器和显微镜,四时风物、人间烟火,她都默默看在眼里。她擅长通过虚构和想象去放大表面上波澜不惊的日子,静水深处的暗流涌动,“个体以属于自己的方式去面对这种平庸的生活”,他们背负着各种各样的包袱,为自己的理想作出艰难抉择和渺小努力。隔着那层名叫“虚构”的玻璃写作,和现实保持一个看似安全的距离,不泄露自己,如此二十余年。
但鲁敏很快认识到,“‘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世上也绝没有‘无缘无故的虚构’,就算是谎言,它也是有倚仗的,是落地生根的,它跟经验之间,有着暗度陈仓、藕断丝连的暧昧关系”。尽管从写作伊始,鲁敏就刻意避开个人经验和过于隐私的记忆,但虚构绝不可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总会“拖曳着来自旧年月与旧我的重量”,仔细端详就能照出淡淡的影样儿。“人之所以成为某人,跟他吃过的食物、读过的书、交往过的人有关。这个说法很是通顺,最容易被推广至艺术领域:一个写作者的童年、家庭、学识教养、山水地域、所处阶层、所经之事等,总而言之,作家所拥有的那些往事,就是艺术准备上的一个腌制过程,生姜啊,烈酒啊,粗盐啊,陈醋啊,等等,一天天地沤着、闷着,这种腌制最终把作家的血液调和成了某种特别的质地,从这个血液里所流淌出来的作品,必然地就带有这个作家所特有的态度、风格与倾向……”所以,虚构并不意味着不真实,隔着玻璃的“安全”有时不过是一种错觉,取景器一不小心掉了个个儿便成了内视镜,照出沤在记忆最深处发酵的陈年旧事。
如果把写小说比作是作家和读者玩的一个捉迷藏游戏,太容易被找到和始终找不到同样都容易败兴,只有在找的过程中冷不丁捡到一块拼图,发现一块虚构场域之外泛黄的“真实块垒”,这个游戏才让人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不过,鲁敏是谨慎的,克制的,她只是偶尔才抛出一两块带有明显自我标记的拼图。但二十余年下来,散落在各种文本中的“真实块垒”集起来也能拼出一个完整的图案——鲁敏的文学自画像。或许是担心读者没有耐心在时光的各个角落里找齐所有拼图,也可能出于一个藏起来的人既希望不被找到又希望被找到的矛盾心理,鲁敏体贴地把所有拼图都捡起来,装在三个盒子里。于是,读者有了译林出版社2019年9月推出的三册鲁敏的非虚构文集:《时间望着我》《路人甲或小说家》和《虚构家族》。
《时间望着我》点出了鲁敏写作的来处,“以父之名”和“母系”是逝水中最重要的两块拼图,是她创作的隐秘内核。字迹泄露了经验与虚构之间的“暧昧”关系,记忆如何透过浮尘和肉身抵达写作和纸上的生活。
《路人甲或小说家》是鲁敏二十余年来的创作漫谈、文学对话与演讲合集,它也是成熟的作家送给后来写作者的一份创作指南,“比较适用同样对写作有兴趣的年青一代同行”,因为“纵然世相流奔激变、代际更迭如电,但写作者在起初之路的野心与困厄总是相似”。所以她愿意“以我个人的经验”,去帮助年青一代写作者慢慢养成,正视自身写作中的那些问题,完成“对才华的自我发现和确认”。
《虚构家族》是广义上“写给经典、写给阅读的情书”。作为作家,阅读让鲁敏最直接地摸到不同国家的同行最近写作的脉搏,他们在结构上的尝试,在风格上的变化,对写作技术前沿的东西有一个了解。但同时,作为一个“阅读症重症患者”,在“穷年累月、点灯熬油的阅读生涯里,自然也有许多败笔和痛苦的记录,但滋味最好的那部分,我特别想与同道人分享”。所以这本书也是一份公开的私人阅读笔记和一份非常个性化的推荐书单。
这三册书是鲁敏自己在做,也让读者去做的一个时间的拼图游戏。虚构的“玻璃”被撤掉了,真实的深渊,刹那的眩晕。虽然非虚构并不意味着完全真实,因为记忆并非完全可靠,随着时间,它会不断变形和修正,一些细节在不知不觉中被篡改,变成了我们最终希望它呈现的模样,于是过去,我们终于放下了,让它过去。
写这篇文章时,我也在尝试做一个拼图游戏,一个雷蒙·格诺式吃力却未必讨好的风格练习,我想通篇都用鲁敏自己的文字来完成这个拼图,用“她说”“她写”“她读”的碎片拼出她完整的文学自画像,不过最后我并没能做到彻底。我假装天真地认为,躲在鲁敏的文字后面,这样我就不会泄露自己。
(作者系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文学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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