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国下国》:又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罗语萍的小说《上国下国》,是一部隽永、特别的作品,有相当的质地和寄托:叙述自我,明亮,意涵丰富,现代性地祭祀。表达了青河村因陈旧而因袭的老寂寞和新困惑,是青河村的命运在此刻的表现。
其出走、荒芜,村道隐约、房屋破败,以及三姓村人的歌哭喜怒,其实是一种不自知又不知如何命名的孤独,一种不涉日常、容易被忽略的忧患。也因此以扑克游戏的方式,仿形而上地构筑了作者的探讨模式,从而解说村子和人们的生存秘戏。
青河村是小说的主角
青河村被明白地书写,自有一种特别表面的日常孤独和村民个体精神上的内在忧郁。如果我们恰好有一个童年在乡村的成长经历,就能够会心一个村庄位于河流源头的那种最初忧思——那些最初的、被山地汇集的雨水,并不是在开掘河道,只是在寻找低处安放自身,不断向低处藏身于壑,意外成型着浅陋河床,或携带新泥或滴答呜咽,顺着自身的重力裹挟草叶、腐殖,收容蝌蚪、鱼虾,以及更多看不见的生物,跌宕更低处的机运。
一个村子和它的小河如此,一个规模共同体的文明曙光,何尝不是河床初成的建构逻辑?
河床的优劣并不重要,值得肯定的是它的寻找、赋形是合理的。我们将如何理解它曾经的和现在仍然存续的孤独?作者的发心、探究和表达,我的理解似乎既困惑又明白,她精彩、微妙又幽深、淡然,就像晨雾,或弥漫村道房舍或在后山飘出云絮,既招引风雨又惹人寂寥。
青河村就是这样一个有意味的村子,在自我成就的平庸境况里熬着时空,一晃就是几百年,每一代村人都有值得评估的、崇高的改变冲动,虽然说不上触及了多少意义和本质,但每一次的耕作和繁衍的子孙,正好绵延成我们关注时的样子。
青河村是小说《上国下国》里情节和孤独的汇聚之地,是小说的平台,更是主角。是的,青河村就是这部小说的主角,我想这样强调。其中兰家、白家、黄家等村人,以及和西、夏玲、江楠等外来人物,可以看成线索、构件,就像村里的房舍、植物、田埂,以及途中加入的物事,堆叠其中,面相就复杂起来,于是一个值得寄托的村落就立体真切起来。
青河村是有来历的。就像我们人世,值得关注、交往和深究,稍一认真就会感叹这些人、物的平庸和沉默,其实都有来历,都不简单都不省油。
中国农民最能抵抗孤独
在中原“中国”,孕育“天下”观的所在,黄河中游地带,北地一个中原人携带停滞文明的杂多观念和文物级信息,沿黄河东行到入海口,踌躇烟云一刻,即沿渤海南行,历黄海、东海、南海诸多喧哗、峥嵘海岸,福至心灵,在珠江口逆西江水上溯,背对大海突然回返,像听到一个召唤。直到在珠江上游一条支流的源头处感受到命运、启悟,遂停下壮行浪游、走村串巷的货郎岁月,像一个客人自成故地,是故开村、立宗、繁衍,以成兰家、白家、黄家之青河村的色彩人间。
关于青河村的妇孺老幼,只要我们的阅读不滑行、不忽略,就能意会,感叹每个人的不简单,最特殊的是大都有丰富又绝少与人交流的内心,行为决绝、情感深挚、癖好隐秘,这是让我特别惊讶的,可是唤醒了遗失在墟村里的悲情?
其实是一代又一代的村人日常。
我曾经多次慨叹中国农民是最能抵抗孤独的族群,尽管这承受是散聚的、被选的,减少了铺张醒目带来的震撼,但却具有对现代个体的内在冲击。因为土地而产生的依附性,尽管来自于人与山川构成的本然关系,似乎欠缺生命个体精神本质上的悲怆意识,我仍然认为他们为我们这些现代性途中的城里人,分担、卸载了本源处的些许孤独和压力。
黑桃Q少女兰志玲,本来佳人却意外灾致貌丑,遂自我放逐于青河村山界处,活在山间和黑夜里,不与村人照面,一个固执于美的孤魂野狐,“不要问我死在哪里”,以身殉美,细想自是惊心动魄。
梅花4兰志远,有来历没来由的“恨”是其核心词,恨夏玲、二姐、父母、姐夫,对自己对自家的耕牛,这个自我成长中的岁月对话者,肯定又否定。
黑桃K白庆国,带村人走出青河村到外面世界挣钱的人,见世面、敢极端,能付出又虚荣。
红桃3江楠,“这地方,我好像来过”,赴一场记忆和轮回的夙愿,没来由的羁留和艺术热情,像一个诗句,感悟从不衰减,给青河村每种事物起名字,比和西更有外来的新异气质,“他妈的,这世界”,艺术、艺人是个法门,青河村的山河被感知、表达和认识。
如果意义寻找只是一场游戏
而梅花9和西,一个真正的外人,根上其实是自己人,一个从北地返回南国的寻根者,也是隐约命运的背负者、回归者,改革开放中极少见的知识沉默者形象,像我们身处时代的某种模糊先知。“先知在本地是没有人尊敬的”(耶稣语),而和西则以重伤后的淡漠和沉默,获得了村人的有距离的尊敬。问题在于他来到青河村当小学老师后,再没有了唤醒的使命自觉,与海洋文明的知识分子构成了命运差别。我们在精神上和世俗理由上特别容易说服自己,自我往往是内在精神的外力,轻轻一推就顺势放弃了。
乌纳穆诺说自己:我永远是我祖国的先知。正是因了这些精神建设,他们的共同体和历史才让人感叹和兴味。而我们沉寂又沉溺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的自保苟活和放弃一切,则使这里停滞成了黑格尔视线里“没有历史”的国度,我们的精神身段也因此模糊暧昧。
小说开端从他开头,他是重要历史的亲历者,却从不提及自我,从不自居于过去了的虚幻荣耀,有一种理想中的生命成熟和平淡,语焉不详的上国气质,人生游戏的慵懒反应,不颓丧不热情,不合作不入世,不参与的坚持,一个空投的降临的异在,面目模糊,行为意图不高深也不清晰,从不说出意义,似乎听从遣来下国的身份寻找——而意义寻找从青春到苍老,最后是个游戏,也与村人构成了和谐对峙,当然最初他作为意义参照的指标地位已是消弭不在了。
女性真实与人性可能
小说里让人不能轻易忘记的是青河村的女性,以及进入和围绕青河村的女性。她们姓氏不同、年龄不同、见识经历不同,比如兰志玲、夏玲、江楠等,却在命运的丰富性里,呈现出让充分理性化的读者如我等感动的人性之美,我一再惊讶。
她们纯净、善意、温良,忍辱、顺受又决绝,如山野里真正的奋不顾身的惊艳之花,一年又一年兀自开落,蜜蜂和我们看见了就不舍花期,就不忍雨打凋零,就期望明年更绚丽更多姿彩。我觉得写作的有效性不在于清楚地为文学史序列的人物填补了哪些空白,或与西门庆宅院里的妇人、大观园里的女子显出了怎样不同,而在于表达出自己时代的女性真实和人性可能。因为文学艺术是美的一种,而美是人对存在的不满而产生的可能性和对可能性与完善的表达。作品里的这种美与光彩,才是奇异的,让人念念不舍的。
扑克牌游戏的隐喻
上国是一副扑克牌,在魔术师手里,是游戏的,也是命运、命定的,在我们这里算是一种外来游戏。如果将之引为世间模型,属于比附式的仿形而上学,但它看上去却契合真实的命运逻辑,有对人自身本质的自觉体悟。
虽然在作品中,上国下国、扑克花色和青河村人存在对应,文字感受并不和谐无间,却提供了足够的文稿张力,外来的异在的加入,引发兴味也足以亲睐宿命。下国是青河村,是游戏演化的命运平台,是扑克牌中某些单张的命运历险,是游戏的展开,是命运的发配,被设计的被规则被出牌者打出的花色、点数因此有了演运过程,有了生动具象的饮食男女,因而产生、形成历史。
不管如何,人间就是要有一个空间来演绎、化运你和我,这些被赋予被规定的命运,是一个形而上游戏的演绎证明过程。青河村在规定里喜怒哀乐着自己的日常和那么多遥远的消逝的日子,却不清楚自己被导航的命运背后,高深的游戏性质。
在此出发点上,我才主观指认青河村是作品的主角,那些或出走或困守或外来的人物,以及其他事物线索,让改革开放期的青河村丰富立体起来,仿佛突然一个横切面,在被青河村自己构成。(毛培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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