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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吉·原野書寫"美麗的事":胡四台的道路泥土芳香

鮑爾吉·原野
2015年01月05日08:09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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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胡四台的道路泥土芳香(2014美麗的事)

  去年夏天,我外甥阿如汗買了車,要帶我父母回老家游歷。阿如汗對我爸說出這個計劃,准備接受姥爺的盛大表揚,我爸沒言語,看窗外的柳樹。第二天和第三天,阿如汗向我爸熱烈地重復這個計劃,我爸沉默著,在屋裡走走站站,想事。

  我知道,我爸的返鄉之旅在心裡已經啟程。

  我老家在通遼市科左后旗朝魯吐鎮胡四台村,我爸十七歲當兵離開那裡,之后的思念就從未停歇。他認為人的良知就在於愛故鄉。春天到了,他在窗前注視良久,說,“我老家的柳樹也是這麼綠的。”原來,他看柳樹是回憶老家。人老之后得到許多特權,之一是說話不需要傾聽對象和前后鋪墊。下雪天,我爸盤腿坐床上、手拿報紙笑了,說:“兔子倒霉了,傻半雞也完蛋了。”

  我媽問兔子怎麼了?我爸興高採烈地講述他在老家雪天抓兔子和傻半雞的故事。我媽不滿:“你看《參考消息》說兔子倒霉,我以為國際出事了呢?”

  我在房間艾灸,我爸從外邊進來問:“這是什麼味?跟我老家的艾蒿味一樣,好像到了夏天。”我爸在屋裡轉來轉去,我媽問“干啥呢?”我爸說“聞這個味呢。”說著,坐沙發上晃著身子唱起歌來。我爸在家唱歌是太平常的事情,無人驚奇。他唱《達古拉》《諾恩吉雅》《萬麗花》,歌名是蒙古姑娘的名字,是愛情歌曲。科爾沁人世世代代唱這些歌,不為搞對象,在唱故鄉。

  科左后旗離赤峰不遠,坐火車要換大客,不方便。自駕游就方便了,隻有4小時車程。我對阿如汗的計劃給予充分肯定,夸到他臉上樂出花。之后幫我媽准備回老家的禮物,紅茶呀、酒等等,並給予阿如汗必要的經費保障。

  這是去年8月10日左右的事情。我本想從赤峰跟他們一起回胡四台,但有事去了南方。8月16日,我在深圳接到電話,邀我去通遼參加一個會。我的事剛好辦完了,飛通遼。飛機在通遼機場降落后,我的內心地圖跟我爸一樣展開在胡四台的沙漠、晒蔫的楊樹葉子和白岩石一樣露出草地的羊群上。我心頭也冒出蒙古歌的旋律——《金珠爾瑪》《雲良》《維胡隋玲》,這些由蒙古女人名字命名的歌曲把人帶進一座親情隧道,歌聲委婉、搖曳、悲傷,像火堆背后的夜空挂滿了祖先的臉龐,靜默的蒙古面孔排列到遠方。

  通遼的會是蒙古文學改稿班,作者是來自內蒙古、新疆和青海等地的蒙古族作家。18日上午,我們去大青溝景區採風,進入科左后旗境內。我爸我媽這天早上從赤峰出發,我覺得他們到了,離這兒不遠。我想直奔胡四台,但會沒散,不好意思請假。中午吃飯,幾位當地干部作陪。坐在我身邊的一位五十多歲,濃眉大眼,他落座問我“家哪的?”

  我說“就在科左后旗。”

  “哪個鎮?”

  “朝魯吐。”

  “哪個村?”

  “胡四台東村。”

  “家裡還有啥人?”

  我說出堂兄和嫂子的名字。

  他側身端詳我,露出笑容,說:“你長得太像你哥了。我叫布仁吉日格勒,在朝魯吐鎮當過鎮委書記,現在是旗民族宗教局長。你想回家看看不?”

  我說“想啊,剛才還想呢。”

  他問:“啥時候去?”

  我說“吃完飯就去唄。”

  他哈哈大笑,說“一會兒坐我車走。我認識你哥,把你送到家門口。”

  上了車,我感到幸運,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如果我座位不挨著布仁吉日格勒,就沒這好事。他簡直是上帝派來送我還鄉的人,我幾乎想問他上帝好嗎?上帝最近在忙啥?車窗外,白茫茫的沙帶和灰綠的治沙植物如大地衣衫的條紋,和我老家的風景一樣。

  要到家了。我爸這會兒應該坐在堂兄家裡說話呢。我想象他正用手掌抹去長著老年斑的臉上的熱淚。他流淚的時候拉直嘴角,使勁吞咽流進嗓子裡的淚水,眼球血紅。他回憶我曾祖母努恩吉亞、我爺爺彭申蘇瓦、我大伯布和德力格爾的時候常如此。沙梁上潔白的、晒得滾燙的沙子招呼他回到童年,羊糞、酸奶和玉米公式子粥混合的氣味就是天堂的味道。“我老家呀,沒比的,太美了!”這句話我爸說了幾十年,至少我聽他說了五十多年。他說胡四台的道路都有奶香。在老家,我爸看見白馬,會想起他的戰馬——撒日拉篾饒(蒙古語:帶點雜花的白馬)——和他一起參加過開國大典閱兵式,他身在內蒙古騎兵二師白馬團。故鄉的馬從草地抬起頭,緩緩轉過頭,鬃發遮擋的眼睛溫和明亮,我爸會抱住馬脖子,他最熟悉馬的汗味。

  公路邊的房子在我看來一模一樣。汽車嗖嗖開著,也不知往哪兒開呢。我堂兄是普通牧民,司機知道他家在哪兒嗎?我正想著,車拐進一個院子停下。我爸、我媽和我姐他們正從阿如汗的白車上下來,被晒得黝黑的人們圍著,有我哥、我姐和一幫滿地亂跑的孩崽子。當我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裡,全體人的話語和動作都凍結了,表情凝固。半轉身和手裡拿東西的人靜止在剛才的動作裡。我爸正往頭上戴草編禮帽,穿紅跨欄背心的堂兄朝克巴特爾大張著嘴,堂姐阿拉它舉起雙手摸著臉頰。我不知咋辦,眼淚先於話語落在沙土地上。朝克巴特爾第一個醒悟,大喊:“原野!”他緊緊抱住我,堂嫂和堂姐從兩邊抓住我的胳膊。我爸我媽復活表情,頓時喜笑顏開,說:“哎呀,你從哪兒來的?咋回事啊?”我的到來如同精心設計,我姐塔娜笑得前仰后合。她覺得太滑稽了,我突兀而來抱著朝克巴特爾哭,堂兄把眼淚抹進雪白的鬢發裡。“你倆像周星馳電影裡的人,”塔娜說。哥嫂越發對我刮目相看,嫂子燈籠假裝捏捏我胳膊,看我是人還是神。

  原來,我外甥開車迷路,晚到了,他們剛剛進院。冥冥中這一番安排讓我們肅然起敬。我爸說:“這不是一般的巧合啊。”說話進屋,上炕喝茶吃奶豆腐。我忽然想起把布仁局長給忘了,同行的還有朝魯吐鎮的書記和鎮長,他們給堂兄帶來了禮物。我把他們請上桌,一起喝茶。牧區干部朴實,沒挑禮。

  我爸回家了,他今年八十七歲,離鄉將近七十年。中間回來多次。他眼前是公路、釉面磚的房屋和農用車,黑綠的玉米葉子在風中翻卷,遠處有一溜樹林的梢頭。我說這和你小時候不一樣了,我爸說一樣。我不知道什麼一樣。我爸沉默了,他不再激烈地講述往昔。他老了,他手扶窗台長久地向外看——這是老年人瞭望世界的獨有姿態。窗外有陽光下晃眼的沙漠和停在天邊飛不動的雲。七十年前,他從這裡投身軍旅,這輩子歷經劫難,九死一生,支撐他活下來的能量來自民族和故鄉。三十年前,我爸創立了一個民間非營利機構——昭烏達譯書社,集合同道收集整理十二卷、幾百萬字的蒙古文學典籍譯成漢文出版,是歷史首創,他本人獲得內蒙古文學藝術突出貢獻獎金質獎章。對我爸而言,文化不是一個民族的花邊而是它的筋骨血肉,它們是土地和吶喊,是奔流的大河與馬的目光。我爸覺得蒙古族所有的詩歌、贊頌詞、音樂與史詩都在描繪他那個小小的胡四台村,“沒比的,太美了!”這個地方恆久如一,永遠都“一樣”。堂兄為我爸請來一位談伴,是他岳父也是我爸小時候的朋友貓儒,他和我爸同歲。那幾天,他倆頭朝裡躺在炕上嘮嗑,面頰枕自己手掌,嘮到吃飯坐起來,然后又躺下嘮。貓儒耳聾,我奇怪他怎麼能聽到我爸的聲音呢?

  傍晚,我們看草原上的落日,看朝克巴特爾趕著羊群回家,看天上星星亮如敷一層薄冰。中午高溫的胡四台,入夜涼意深重。我們回屋,聽到我爸和貓儒在黑暗裡談話,聲音像蝴蝶在夜裡扇動翅膀尋找落腳的灌木。他們說馬有多少種顏色和名稱,說野漿果的滋味,說廟會。我爸說攻打長春時候士兵的尸體垛成了工事,貓儒說蘇聯人在通遼把鼠疫患者裝進麻袋裡拉走。他們不開燈,小聲說話,好像怕歷史重演。過一會兒,我爸唱起歌——估計他們說到了一首歌,貓儒跟著唱,但他音不准,搶拍。我不知道,此刻世界上哪個地方還有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躺在枕頭上輕聲唱故鄉的歌曲?唱《小黃馬》《嘎達梅林》,像他們小時候在河邊唱過的一樣。

  我爸想出去走走但走不動了。他在院子裡散步,用手指肚摸摸桃形的豆角葉子,摸摸開裂的馬鞍的鞍橋,進屋,用胳膊支著窗台遠眺。阿如汗詫異,無比健談的姥爺咋不說話了?他不懂,他老了就懂了——人的語言在心愛的事物面前會謙卑地收攏翅膀。我爸心裡有一幅胡四台的畫,他畫了八十多年還在畫,添加他想象中的野花和飛鳥,加上一群長得奇裡古怪、他的重孫子輩的孩子們的面孔,還有馬……他要一直畫下去。


  《 人民日報 》( 2015年01月05日 24 版)

(責編:王鶴瑾、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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