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習慣在除夕夜裡守歲。

　　這天夜晚，人人抖擻精神，不睡覺，熬到新的一年。我們當地干脆叫做熬年。正所謂“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在這個歡樂的晚上，全家人團團圍坐，茶幾上堆滿瓜果糕點，樣樣都講究個吉利：擺一盤蘋果，祝福平平安安﹔煮湯圓兒，比喻全家團團圓圓﹔吃棗，暗示幸福會來得早﹔嚼個柿餅兒，象征事事如意﹔拈塊年糕，但願生活水平一年更比一年高。

　　百姓生活如此妙趣橫生，盡都往好事上頭靠。想到就去做，好日子總會到手的。

　　我的外婆說過，人是個怪物。一年辛勤，會覺得忙不夠，非得要挨到除夕，才肯去結算。豐歟歉歟，差一天就得補一天，缺一事就得添一事。別人贊為勤勞，自稱賤相。結歲事何嘗不是結人事。凡事了了，在除夕之前，還清舊債、了結恩怨，圖個干干淨淨地過年。時至除夕，橫豎隻剩幾個時辰，結不完也得放手。於新舊年之交，在陣陣轟天響的爆竹聲中，桃符並舉，便是一年的解脫了。可回過頭看看，又覺得全年太辛苦，該做的還可能沒有成功，想做的又迫在眉睫，何苦格外要守那幾個時辰。大概盡皆經過，方覺得后悔了罷，心緒格外不易平靜，必須好生思慮一番，重新品味一下。唐人司空圖稱之為“歲闌悲物我”。守歲之意讓他這樣品出物我兩悲，倒恰如老外婆所說的怪哉。

　　守歲從吃年夜飯起始，中國至少在南北朝時，已經出現了。那時掌燈起就要入席，大戶人家興致勃勃，還會吃到半夜。可普通百姓生活簡單，年前燒好的飯，要挨過除夕才能吃掉。以隔年飯彰示，他們的生活年年也有余，一年到頭吃不完，明年還有今年的糧食吃。可這習慣是否還有些勸人節約過年的企圖？我不曉得，從小就隻管參與守歲，好生守過除夕。

　　巴蜀當地守歲舊俗，別具希望，似美夢一般。每至除夕，鄉下那些農家，在土碗裡盛滿清水，置於灶台。這決不是送灶神的賄賂。次日寅時，長者會察看碗裡水深水淺，預測來年雨水多寡，庄稼是豐收還是歉收。守歲，即苦守一碗水，然后“饋”給來年。“饋”字本義是在別人挨餓時送去食物支持其渡過難關。有人還未了然，說冬夜寒重，擺在冷灶頭那個水碗，極少蒸發，當然盆滿缽滿，暗示風調雨順哩。這就叫做不知趣！我們這個地方，自古為產糧大省，稱天府之國，豈是僅僅一輩輩人守來的？假如守而有成，也是因為牢記往年的辛勤，不敢稍有懈怠所致。拓開了再談，人心即如歲事，哪怕虛無地猜測一通，天時地利終究靠人和。我們大中華，不患人少，而患心不齊。忘掉舊怨，守個年頭年尾，就到新年了。東晉陶潛詩裡說得好，“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起碼的心理平衡你得有。歲事如駒，讓他量了出來，就當“饋水”的罷。

　　所謂百裡不同俗，人與人之間，是需要相互溝通，著著比量，去好好過日子的。

　　守歲之際，切不可悶坐，應該做些事，增添創造的愉悅。我母親的故鄉在如今的重慶大學城，那裡守歲夜談，通常稱為擺龍門陣。據說這本是唐朝薛仁貴所創的一個古陣法。現在擺龍門陣，一般指聊天、閑談，是重慶市、四川省的地區方言。作為市民口頭語言，這又有異於吹牛聊天，須極盡鋪陳、排比、夸張、聯想，要擺得繪聲繪色、有滋有味，還得沒完沒了。即使普普通通的一件小事，也得添油加醋，說得七彎八拐、熱鬧刺激，宛若麻辣燙。這類話，起碼也得在茶館裡聊，或在除夕之夜慢慢咀嚼。重慶有個商家看到龍門陣的價值，在佛教叢林華岩寺旁，設立了龍門陣國際旅游度假區，依托自然的湖岸和起伏的山勢以及華岩古寺幽靜的森林，創造了居山臨湖的龍門陣地理環境，讓游客熱熱鬧鬧地來擺龍門陣。這個龍門陣就擺得很大。除夕夜黑，有不少居士、信徒前去禮佛，以便來年認真約束自己的道德和行為，也是一種遵守了。

　　我父親的家鄉豫西南，將守歲時的夜話稱為“拍話兒”，講述往常經歷和故事。父親是個戰斗英雄。他在世時，每臨守歲時分，必定給我們子女以及孫輩們，講幾個戰斗故事，最自豪的就是攻打太原。他自己說，攀爬上城牆的瞬間，雙手掌皮都蹭掉了，可自己忍住痛，最先登上城牆，用沖鋒槍掃射敵人，守住奪得的陣地，立下一次大功。然后會吹噓自己的酒量。父親他們打到康定，當地上層要結交首長、敵特分子要找首長身邊軍人套情報，請他們喝酒。部隊就要軍人們練酒量。早晨起床喝一大碗酒，約有半斤，喝醉了就回去睡覺﹔晚飯后再喝一大碗酒，也有半斤，喝醉了立即睡覺。父親迅速把酒量練到兩斤左右。糧店有個經理，來套父親，問十八軍首長的行蹤。父親將他灌醉，反套到不少情報，將這窩敵特一網打盡，又立一次大功。如此拍話兒，左鄰右舍的孩子們特別感興趣，紛紛端著小板凳，坐在屋中間聽。

　　長夜就這樣慢而緩地溜過去了。

　　守歲時，孩子們會得到長輩所給的壓歲錢，數額大小，因貧富而差別很大，但蘊意並無多少差別。據說壓歲錢能壓住邪祟。因為“歲”與“祟”諧音，得到壓“祟”的錢，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度過一歲。也有發壓歲錢給老年人的，老還童老還童嘛，希望我們的長者，盡都鶴發童顏，青春永伴，心情無比爽朗。

　　當然，守歲主要是“翻翻舊事兒”。所謂溫故知新，其實還守候著一個希望。過了這個除夕，春的氣息扑面而來，守到的豈止一筆舊賬、一個豐年、一種心理平衡，還有家人的快樂與健康，是來年實實在在的創造和拼搏！除夕之夜，一家老少，通宵守夜，把一切邪病瘟疫攆跑驅走，期待新年幸福如意。在我們聆聽到第一聲雞啼之后，新年伊始，男女換上節日盛裝，挨家挨戶的，先給族中長者拜年祝壽，然后走親串友，相互道賀祝福。此時的神州大地，處處流光溢彩，綠水、青山、陽光，明朗滿目。從初一到十五，人們都沉浸在歡樂、祥和的節日氣氛中了。

　　《 人民日報 》（ 2015年02月11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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