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群山之巔》:屠夫為何將斬馬刀挂在廳堂的牆上

![]() |
長篇小說《群山之巔》 |
遲子建,1964年生,1983年開始寫作,1990年到黑龍江省作協工作至今。已發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六百余萬字,主要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偽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著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曾獲第一、第二、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等。
遲子建的長篇小說新作《群山之巔》,分“斬馬刀”“制碑人”“龍山之翼”“兩雙手”“白馬月光”“生長的聲音”“追捕”等十七章,敘寫了一個位於群山之中、叫做龍盞的集鎮,以相互聯結的方式,寫下生活其中的人物群像以及他們交纏的命運。
本期“金台閱覽”欄目推薦閱讀,節選自《群山之巔》第一章“斬馬刀”。
龍盞鎮的牲畜見著屠夫辛七雜,知道那是它們的末日太陽,都怕,雖說他腰上別著的不是屠刀,而是心愛的煙斗。
隻要太陽好,無論冬夏,辛七雜抽煙斗是不用火柴的。他的兩個褲兜,分別裝著一面拳頭般大的凹凸鏡,和一沓樺樹皮。抽煙斗時他先摸出凹凸鏡,照向太陽,讓陽光趕集似地簌簌聚攏過來,形成燃點,之后摸出一條薄如紙片的樺樹皮,伸向凹凸鏡,引燃它,再點燃煙斗。當然,取天火不那麼容易,陽光燦爛的夏日,凹凸鏡瞬間就把火給他盜來了,而隆冬時節,北風呼嘯,太陽精氣不足,火來得就慢。不過辛七雜也不怕慢,他說用太陽火燒的煙斗,有股子不尋常的芳香,值得等待。那面凹凸鏡在他身上,像他雇來的長工,被吆來喝去,盡興使喚著。
除了煙斗和凹凸鏡,辛七雜的寶貝還有形形色色的屠刀——那是他賴以為生的家把什,他也不能不愛吧。但他的這種愛,卻是牲畜們的恨!他在龍盞鎮做了幾十年屠夫,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對有著靈敏嗅覺的牲畜來講,就是一條隱秘流淌的死亡之河,再熟悉不過了。所以他去江邊,在岸邊吃草的牛馬羊見了他,不管身處的草地多麼肥美,也要揚蹄奔向別處﹔他走在街巷中,晒太陽的豬見了他,趴著都哆嗦,有的甚至遺下尿來﹔而鄰家的狗逢了他,不是縮頭縮腦地溜回主人身邊尋求庇護,就是討好地湊向他,用舌頭舔他的鞋子,好像在為自己爭取永久的死亡豁免權。辛七雜不穿皮鞋,不然,他都不用擦皮鞋了。
辛七雜不宰也不吃家禽,說它們弱小無力,對它們下手下嘴太殘忍,所以龍盞鎮的雞鴨鵝是不在乎他的。雞看見他,照舊溜達它的﹔鴨子也敢晃著膀子與他並行﹔而那公主似的大白鵝覓食時,發現他的褲腳沾著牲畜的碎肉,會毫不客氣地探出長脖子,取而食之。
辛七雜的屠宰用具齊全,殺豬刀,殺牛刀,宰羊刀,剔骨刀,刮毛刀,解牛刀等,大大小小,形制不同,但無一不是鋒利的。他愛惜屠刀,從來都是自己磨刀。青灰的長方形磨刀石,擺在屠宰棚西北角,像塊巨硯。他磨刀時,將方腳矮板凳放在磨刀石上,橫跨著它,像在馴馬。
這些手工打制的屠刀,都出自王鐵匠之手。如今王鐵匠還活著,可他的鐵匠鋪早就黃攤兒了。跟鐵匠鋪一樣消失了的,還有供給制時期的供銷社,糧店,以及彈棉花和鋸缸鋸碗的鋪子。而這些店鋪,在三十年前的龍盞鎮,還是名角。
屠刀也得吃喝,也要睡覺,這是辛七雜一貫的說法。屠刀吃什麼呢?在辛七雜眼裡,它們最愛牲畜的油脂,所以屠刀越使越鋒利,而放置久了,就會餓出鏽來。屠刀睡覺時呢,跟人一樣得蓋被子,被子要輕便、隔潮、透氣,不然它們會喘不過氣來。辛七雜用過屠刀,擦拭干淨后,會將它們依次擺放在屠宰棚南窗的鬆木條桌上,蒙上一塊油漬漬的白麻布。南窗照見月亮,屠刀上的白麻布便透進月光了,辛七雜說月光是最好的擦刀布。
有兩把刀,辛七雜近年是不碰的,一把是七寸長的殺豬刀,還有一把是斬馬刀。辛七雜最初宰豬,都是百八十斤的,七寸的屠刀游刃有余。后來的豬呢,即便屬於綠色養殖,買來的飼料中,也難免有各類添加劑,一頭當年的豬,少說也能長到二百斤,用七寸刀結果它們,明顯局促了。為了打制九寸殺豬刀,辛七雜還破費不少,給王鐵匠買了一箱高粱燒酒,讓他回到廢棄的鐵匠鋪,重啟烘爐。王鐵匠的力氣江河日下,拉風箱時氣喘如牛,在鐵砧上鍛打燒得紅彤彤的屠刀時,掄鐵錘的胳膊像遭遇了狂風的樹,顫抖不已。所幸他技藝未失,淬火回火恰到好處,那把九寸殺豬刀,形態大方,刀身厚薄適中,亮白如雪,刀尖弧度優美,鋒利無比,為他續寫著一個鐵匠的傳奇。九寸殺豬刀在握,辛七雜為它鑲嵌上柞木刀柄后,又求繡娘鐫刻花紋。
辛七雜使用的屠刀的木柄,為防滑而鐫刻的花紋,均出自繡娘之手,這把九寸殺豬刀當然不能例外。為此,他給繡娘送去了兩斤自制的牛肉干,一包花茶。辛七雜晒的牛肉干味道好,但是出名的難嚼。別看繡娘上年紀了,牙齒仍是沖鋒陷陣的勇士,消受得起。繡娘也沒白吃肉干和茶,她給這把殺豬刀,雕刻了兩隻展翅的鷹!鷹那剛健的羽翼,在刀柄上留下細密幽深的紋理,華美,耐用。九寸殺豬刀出世后,七寸殺豬刀雖說還和其他屠刀一起擺在桌上,但已派不上用場了。
另一把閑置起來的屠刀是斬馬刀,不過它不在屠宰棚,而是挂在辛七雜家廳堂的牆上。王鐵匠說斬馬刀是舊時步騎兩用的戰刀,殺人的兵器,殺馬並不適用,所以當年辛七雜讓他打制斬馬刀時,他抵制過,說這樣的刀命相不好。但最終他拗不過辛七雜,或者說抵御不了他接二連三奉上的酒肴,打制了這把刀。它形制如劍,一搾來寬,長約一米,水曲柳的刀柄上,鐫刻的盡是天上奇跡:閃電紋和彩虹紋。為了試鋒刃,辛七雜曾和王鐵匠攜其入林,砍向一片春天的紅柳。刀起刀落之際,一片紅柳倏然折腰,倒伏在林地上,宛如落霞。辛七雜將斬馬刀磨得雪亮,挂在廳堂的牆上。那面牆從此就擁有了一道永恆的月光,從未黯淡過。辛七雜說,他手中的屠刀,沒有不沾血跡的,他要擁有一把干干淨淨的屠刀,不然睡不踏實。
這把沒沾過一滴血的斬馬刀,那些年殺倒的,不是紅柳,就是碧草,鋒刃橫溢著植物的清香氣,好像他家吊著一隻香水瓶。不過自從辛七雜的父親辛開溜,說他在山中發現了一條白蛇后,辛七雜的老婆就不讓他拿斬馬刀出去了,說白蛇都是得道成仙的,萬一傷及它,神靈降罪,家裡就會遭殃。
辛七雜不待見父親,在龍盞鎮人心目中,他是個貪生怕死、假話連篇的人,不足尊重。可辛七雜心疼老婆,這個比自己大六歲的女人命苦,為她娘家和辛七雜父子操碎了心,沒多少歡樂,所以他凡事都依她,不給她添堵,斬馬刀便束之高閣了。月亮好的夜晚,辛七雜起夜路過廳堂,總要多看它幾眼。月光在刀上行走,似在燃燒。他曾將煙斗湊向它,企圖點燃,可斬馬刀上的月光,一副舞娘的姿態,無意做播火者,根本不理會他。
雪藏在歲月之河的斬馬刀,並沒有傷到辛開溜說的白蛇,可還是在冰消雪融時節,闖下大禍!
這事還得從辛七雜的養子辛欣來出獄說起。
而說辛欣來,不得不說辛家復雜的家史。
辛七雜的父親辛開溜,在戶口本和身份証上的名字,是辛永庫。他生於上世紀二十年代,祖籍浙江蕭山,九旬之身了,腿腳依然靈便,夏季採藥,冬季燒炭,一頓能吃兩個饅頭,是龍盞鎮最高壽的人。關於他的履歷,他自說的是一套內容,民間流傳的是另一套內容。他青年時代參加過東北抗日聯軍,這本該輝煌的一筆,於他卻是一抹伴隨一生的陰雲。在傳說中,他做了逃兵,可他一直辯稱自己是個戰士,被冤枉了。人們之所以相信他做了逃兵,理由很簡單,辛永庫在東北光復時,娶了個日本女人,人們因之唾棄他,包括他的兒子辛七雜。沒人叫他辛永庫,都叫他辛開溜。“開溜”在這兒的方言中,是“逃跑”的意思。
辛七雜對母親並無太多的記憶,她在他六歲時就失蹤了。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一張白皙的臉,長長的脖頸,高高的發髻,夏天喜歡擎一把印有菊花圖案的油紙傘,冬天下雪時,則喜歡偎在火爐旁,在一冊泛黃的紙頁上,哼著憂傷低沉的小調,描畫著什麼。
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逃兵,這讓辛七雜自幼受盡嘲笑,也讓他對父母心生憎惡。他成年后找對象,對媒婆開出的唯一條件,就是這個女人不生養,他不想讓不潔不義的血脈流傳。
媒婆跑斷了腿,也沒物色到一個不想生養的女人,但辛七雜的故事卻隨著媒婆的嘴,傳遍了這一帶的鄉鎮,人們都夸他是條漢子。
辛七雜二十六歲時,一個姑娘挽著個包袱,黃昏時分找上門來。
這姑娘又高又瘦,梳兩條麻花辮,長瓜臉,眉毛疏淡,眼角下垂,大鼻孔,肥厚的紫嘴唇,塵灰滿面,隻有眼睛是清澈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咸腥氣。她見著辛七雜,說她叫王秀滿,來自長林鎮,三十二歲,因家貧,貌丑,沒工作,一直嫁不出去。聽說辛七雜要找一個不生養的姑娘,她背著父母,去衛生院做了結扎術。術后剛恢復,見今天日歷牌的日子是紅色的,太陽也好,於是投奔他來。辛七雜明白那股咸腥氣,是她一路走來,汗水濕透了衣衫所至。從長林鎮到龍盞鎮,步行得一小天兒呢。
不等辛七雜答應,王秀滿放下包袱,抱柴點火。院子有兩棵白樺樹,時值秋天,落葉堆積。王秀滿引火就不用樺樹皮,而是用金黃的落葉了。她說用它點火,省了樺樹皮,還干淨了院子。灶火咝咝燃起后,她問辛七雜想吃什麼?辛七雜沒吭氣,轉身去倉棚舀了兩碗面,將面盆端給她,說蔥花油餅和面條都中,看你哪樣在行吧。王秀滿扎上圍裙,和了面,將面板支在裡屋的炕沿上,取來擀面杖,拉開陣勢,熟練地擀起面條。她擀面條時,兩條麻花辮在肩頭鼓槌一樣跳躍著,分外喜人。那鍋又寬又長又勻稱的湯面,因為放了油渣和白菜,鮮香可口,倆人蹲在灶台前,“噗嚕——噗嚕——”地吃個底朝天。吃完面,刷過碗,天黑透了。王秀滿打著飽嗝,舀了一盆清水,洗了臉,從包袱裡取出桃紅色對襟花襖,換上,幽幽地問辛七雜,這樣的新娘,你願意要麼?辛七雜一股熱淚涌上心頭,顧不得點頭,抱起王秀滿,上了溫暖的火炕。
第二天早晨起來,王秀滿梳洗后對辛七雜說,昨晚你在我身上動了刀子,今生今世我就是你的人了!咱啥時去我家,跟父母言語一聲,取來戶口簿,登個記,名正言順過日子吧。辛七雜嘗到了有女人的甜頭,快活地答應了。王秀滿又說,都說你爹是個逃兵,你瞧不起他,可不管咋的,他是老的,咱是小的,我得去叫聲“爹”。
王秀滿的提法,讓辛七雜不悅,但他還是把她領到后院的父親那兒。
辛七雜帶著王秀滿走進父親的院子時,辛開溜正在灶前打苞米面粥,他抬頭見兒子領著個女的來,心中明白了八九分。這些年來,辛七雜為履行贍養義務而給他送吃的用的東西,不是放到大門口,就是隔著門樓撇進院子。辛開溜養的狗聽見動靜,就得充當家丁,進屋給主人報信,提醒他取回東西。
辛七雜見了辛開溜,也不叫爹,開門見山地說:“這姑娘叫王秀滿,從長林鎮來,為我做了結扎,我得娶她了,跟你吱一聲。”
王秀滿望著面容清癯,頭發花白,眼神淒涼的公公,動情地叫了一聲“爹”。辛開溜抽了一下鼻子,沒有答應。倒是那條依偎在灶台前烤火的黑狗,殷勤地站起來,朝王秀滿擺擺尾巴,哼哼兩聲。辛開溜低下頭,用勺子使勁攪了幾下苞米面粥,嘆了口氣,再用勺子敲了下鍋沿,抬頭仔細打量王秀滿。他見這姑娘像根干柴棒,老氣橫秋,五官不濟,心上為兒子屈得慌﹔再一想她還不能生養,他握勺子的手就哆嗦了。王秀滿倒不介意辛開溜對她的冷漠,當勺子從公公顫抖的手中滑落的一瞬,她眼疾手快地上前接住,一副要做辛家掌勺人的姿態。
辛開溜明白這個兒媳不能不認了,隻好屈就,苦著臉從箱子裡翻出三百塊錢和二十尺布票,遞給王秀滿,讓她做套衣裳,買塊手表。錢是他在山上窯廠燒炭攢下的。
王秀滿一看辛七雜陰雲滿面,知道若拿了公公的錢物,陰雲會化作驚雷,劈在她臉上,連忙說自己縫好了婚服,而且有太陽和月亮這兩塊天表,根本不需手表,堅辭不要。
事實証明她不要對了。
辛七雜帶著她一出父親的門,就跺著腳對她說:“你要了他的錢和布票,小心我剁掉你的手!”
王秀滿縮了下舌頭,嚇得把手抄在袖間。
辛七雜又說:“太陽月亮能當表使,牲畜也能!早晨公雞叫晨,中午驢子叫午,晚上牛羊叫著回欄,你聽它們的動靜,就知什麼時辰了!”
王秀滿趕緊點頭,說太陽月亮是天上的表,牲畜是地上的表,她記住了。
跟辛七雜過起日子,王秀滿才知道,辛七雜也是一塊表。無論冬夏,他早晨六點起炕,起來后不洗臉,先坐在窗前悶頭抽袋煙。黃煙是自種的,兌了罌粟粉,很香。冬天的早晨,六點還黑著,她醒來的時候,朦朧中會聞到奇異的香氣。她看不清他的臉,迷迷糊糊之中,那不尋常的香氣,不止一次讓她以為來自天上。辛七雜吃晌飯,是正午十二點。一到那時,他的肚子會像鐘擺一樣,准時打點,咕咕叫起來﹔而他勞作一天,喜歡泡個熱水腳,這通常是晚上九點了。所以從辛七雜抽煙、吃晌飯和洗腳上,一天的三個准確時間段,王秀滿也是清楚的。
婚后辛七雜依然做屠夫,種黃煙去賣,王秀滿則去生產隊干活掙工分。由於父母一身的病,弟妹六個,王秀滿年終分紅所得的錢,都貼補娘家了。這還不算,辛七雜還得倒貼一些。隻要手頭寬綽點,王秀滿就回娘家。去時大包小裹的,肩上扛著糧食,手裡拎著豬肉、白糖或是干菜,興致勃勃﹔回來時則像個遭強盜洗劫的旅人,兩手空空,滿面疲憊。她奉獻給娘家的,除了錢物,還有力氣。她每次回去都像牛似的,拼命干活。
王秀滿顧娘家,辛七雜從無怨言,他明白支持她,她會更戀他。但辛七雜很少陪媳婦去長林鎮,有數的幾次探訪,都不很愉快。岳父岳母一見他,就像見了劊子手,面目冰冷,又恨又怕。他們對女兒為他做了絕育術,一直耿耿於懷,總拿話敲打他。
婚后頭兩年,王秀滿嘴上不說,眼睛卻是無聲地說著孩子的事,路上遇見小孩,總想抱抱。女人們生了孩子,會在門楣挂上紅布條,她路過這樣的人家,就邁不動步了。那樣的紅布條,無疑是生命的火焰,令她神往!終於有一天,她向辛七雜提出,能否抱養一個孩子?不然有天走了,都沒個后人給他們摔喪盆子。辛七雜想了半宿,子夜時分把王秀滿叫醒,說家裡有個孩子也好,他脊梁刺撓了,也有個抓痒痒的,抱養一個吧。只是近的不能要,免得孩子大了,知道了底細,再回到親生父母那兒,他們的辛苦和感情就白付出了。辛七雜的話,讓王秀滿以為是在做夢。她點起蠟燭,照向男人,說:“剛才說話的是你嗎?”辛七雜說:“不是我,還能是鬼?”王秀滿就吹了蠟燭,脫個精光,鑽進辛七雜被窩,給他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美的報答。
辛欣來就這樣來到了他們家。
他究竟從哪兒來?連辛七雜也不知道。那幾年王秀滿為了收養一個可心的孩子,不斷外出。最終她風塵仆仆抱回的男孩,像隻孱弱的小貓,出滿月了,才七斤重。她告訴辛七雜,小東西的媽媽是上海知青,跟當地人有的孩子,返城前遺棄了他。至於孩子的父親是誰,她也不知道。只是告訴他,這孩子的父母永遠不會認他。孩子的歸屬不會起波瀾,辛七雜也就放了心。
他們對辛欣來視如己出,百般疼愛,家裡好吃的,好穿的,都可著他用。王秀滿對他尤為嬌慣,總是抱著,他兩歲了還不會走路。辛欣來自幼孱弱多病,一年得去衛生院扎好幾次針,比同齡孩子瘦小許多。因為他上學總挨欺負,王秀滿三度讓他休學。別的孩子小學畢業用六年,他用了九年。
辛欣來是在與同學打架時,從對方的罵聲中,知道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從此他變得孤僻,行為異常。辛七雜讓他撓脊梁,他下死手,撓出血痕,疼得他齜牙咧嘴的,再不敢向他要這享受﹔王秀滿差他打醬油,他把買回的醬油,倒進井裡,井水渾了,吃這口井的人,都罵辛家養個孽子。辛七雜和王秀滿見他這樣,也就不吩咐他做事。他十六歲小學畢業后,把書本文具扔到墳場,說是鬼才念書呢,徹底告別了學校。
辛欣來成了龍盞鎮最游手好閑的人,除了吃就是玩,辛七雜絕望地跟王秀滿說,瞧他這德性,咱們沒的那天,他興許連喪盆子都懶得給摔!王秀滿有苦說不出,隻能垂淚,說是前世欠了他的,老的才給小的當奴才。辛欣來是活不干,還整天怨氣沖沖的。他嫌辛七雜是個屠夫,家裡沒好氣息。嫌王秀滿做菜太咸,把他的嗓子齁啞了。嫌他小時營養不良,個子沒長高,其實他一米七以上,在男人中也算中等個了。他還嫌自己長得難看,大餅子臉,眼睛小得像是沒生,嘴巴跟豬嘴一般難看,鼻子歪斜得像是年久失修的門框。他這樣發牢騷時,辛七雜也不客氣,對他說你模樣差,這可怪不得我,得找你親爹算賬去,你這棵歪苗,是他撒的種子!
辛欣來也不是不想找生身父母,可他們就像隔世的彩虹,無影無形。王秀滿隻告訴他生母在上海,其他的一概不知。在辛欣來看來,養母把他抱來,等於把一個身在金窩的孩子,生生扔進了草窩!在他心目中,生父一定是成功人士,非官即商,生母典雅富貴,是上海灘的闊太太。他這個被遺棄的小少爺,本該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一旦氣不順,他便嚷著去上海尋親,逼問王秀滿他親生母親的下落。養母說不出,他就拿餐具出氣,摔碗,砸鍋,撅筷子,簡直成了灶房的魔鬼。辛七雜傷透了心,勸王秀滿把知道的都告訴他,讓這混賬哪來回哪去。可王秀滿說,她並不知道他親生父母是誰。
辛欣來看不上龍盞鎮,說這鎮子比雞屁眼還小,就不該在地球上存在。他十九歲離開鎮子,去外闖蕩,說是要干番大事業。可人們從他每年回鄉的變化上,看不出他有什麼造就,衣著依舊花哨廉價,腕上是假冒的金表,隨身的包是人造革的,談吐依然淺薄,裡外都沒質的變化。不過他在五官上倒是大動干戈,染了黃毛,把四環素牙拔掉,鑲了滿口雪白的烤瓷牙,還給歪鼻子做了矯正術。即便這樣,也沒誰高看他一眼。辛欣來二十一歲時,因與人在深山種植罌粟、販賣毒品而獲刑三年,出獄后他安分了一段時日,在龍盞鎮筷子廠做工,過著朝九晚五的規矩日子。然而好景不長,一年半后,他嫌揀筷子把他揀得眼花了,撒手不干了。他出去一年多,再度入獄,這次是因為在山中吸煙,引起森林大火,又吃了三年牢飯。
辛欣來二進宮出來,正值春天,被囚禁了一冬的樹,也在春風中出獄了,新綠滿枝。辛欣來回到龍盞鎮,對養父說他兩次入獄都冤,外面的世界並不好,他想留在龍盞鎮發展了。辛七雜以為浪子回頭了,特意取太陽火給他點了顆煙,說:“小子,這就對了,哪裡不活一輩子?跟我學著宰豬吧。”
近些年靠打“綠色”牌,龍盞鎮人過上了好日子,就連辛七雜的小屠宰場,因為用傳統方法屠宰,也被冠以“綠色屠宰”的名稱,生意紅火。辛欣來奔三十的人了,無一技之長,別無出路,隻好應允,跟著他宰牲口。勞作一天,他們父子會圍桌而坐,在夕陽下喝上兩口。辛欣來酒一落肚,就會嘮叨他兩次入獄如何冤。他說種罌粟固然犯法,可罌粟殼都賣給了酒店和飯館,他們做火鍋底料、燉肉,哪個不悄悄用?憑什麼用的人不治罪,卻讓他坐牢?辛七雜年輕時也種過罌粟,除了抽煙斗用,秋天還熬制大煙膏,咳嗽或是拉肚子時使。就是現在,政府明令不許種罌粟了,他也在園田的花圃中,悄悄摻雜幾株,反正罌粟花落得快,沒誰在姹紫嫣紅的花中,特別留意到它。待罌粟熟了,他會連殼帶籽研成粉末,兌在煙絲裡。所以在這個案子上,他是同情辛欣來的。至於他第二次入獄,按辛欣來的說法,他並沒在林中吸煙,火災根本不是他引起的。辛七雜問他為什麼認罪?辛欣來苦著臉說:“那幫家伙審我時往死裡揍,還不讓人睡覺,一天隻給一頓飯,餓得我前胸貼著后脊梁,誰受得了啊。我想睡囫圇覺,一天吃三頓飯,不挨揍,就這麼著認了。反正我在外吃的,也不比牢飯強多少。”
辛七雜並不相信辛欣來的話,就像他不相信父親說他不是逃兵一樣。
辛欣來跟養父干了不到倆月就厭煩了,又張羅著離開龍盞鎮了。他背著行囊上路時,王秀滿正坐在院子的白樺樹下洗豬肚。辛欣來說他這次想去上海,問她生母的名字,他想在上海的報紙登個尋親啟事。王秀滿頭也沒抬,依然忙活她的,辛欣來生了氣,取下廳堂的斬馬刀相威脅,說:“你是不是活膩了?”
王秀滿仰起頭,負氣地對辛欣來說,這把刀沒宰過牲畜,隻斬過紅柳綠草,要是死在它手裡,跟花花草草一個命,也算走得美!隻可惜你天生是個孬種,沒那個膽兒!
王秀滿的話激怒了辛欣來,他大喝一聲,將斬馬刀揮向她。
這刀閑置多年,依然鋒利無比,“咔嚓——”一聲,王秀滿身首異處了。可憐她的頭顱落地的一瞬,還努力朝向辛欣來,似乎還想望他最后一眼。
作案后的辛欣來在午后熾熱的太陽下,戰栗不已。他扔掉斬馬刀,進屋取了條天藍色印花枕巾,罩在養母的頭顱上,然后用涼水洗了把臉,換掉沾染了血跡的衣裳,將抽屜裡的兩千多塊錢悉數卷走,抽了支煙,走出家門,去了石碑坊,強奸了他一直覬覦的小矮人安雪兒,這才逃亡。
他強奸安雪兒,等於把龍盞鎮的神話給破了。
《 人民日報 》( 2015年03月25日 24 版)
分享讓更多人看到
推薦閱讀
相關新聞
- 評論
- 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