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春雷讀歸有光《寒花葬志》:散文的至高境界
中學時期,我醉心於古文。縱馬尋芳,遍覽眾家。
司馬遷、韓愈、柳宗元和蘇東坡等大師巨匠,妙則妙矣,但如觀日月,如望岱岳,巍峨險峻,雄奇高邈。而讀歸有光,則如遇舊友,如聽鄉音,溫熱烘人,身心俱生感應,麻麻辣辣,猶如觸電。
我想,這一方面因為歸文多寫家庭瑣事,直抵心窩,更主要是其文質自然,天籟妙音,逼近白話。
比如《寒花葬志》《項脊軒志》和《先妣事略》等,溫潤靈妙,淒婉迷茫,繞指纖柔,既有滄桑的悲涼,又有秋熟的靜美。
那時候,我每每抄寫先生之文,張貼於牆,口中吟詠,心底揣摩,直嚼得唇舌生香,直煲得暖意盈懷。最是月明人靜之夜,細細品味,如同幽蘭暗放,丹桂飄芳。讀書之樂,快哉快哉。
細細考究,方知先生為江蘇昆山人,別號震川,明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出生,家貧寒,多坎坷,年六十方中進士。他初任浙江長興縣縣令,旋即因正直獲謗,被遠遷北方的順德府(河北邢台),充任閑職,隻理馬政,類似於孫悟空的“弼馬溫”。直到六十五歲,才由朝中重臣推薦,赴任南京太仆寺丞。但好景不過一年,沉郁的生命便戛然而止。
正是終生的苦寒輾轉,才使得先生熟諳底層人情人性,寫出了有溫度又有精度的文字,直通普羅大眾的心靈深處。率口而言,多民俗歌謠,私坊秘事,憫時憂世,細節秋毫畢現,結構精致多姿。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
《寒花葬志》中的這般文字,幾人寫得出?
我不禁感嘆,文學是通神的,更是通人的,要有煙火氣,要有人情味,要有佛祖心。真正的文學是由情感、閱歷和智慧共同釀造的,天然成態,不事雕飾,如花開,如水流,如鳥鳴,如春風秋雨,如夏雷冬雪。又如佛,最豐富最高大,卻又最和藹最慈祥,最平易近人。
這,才是真正的性靈文字,才是散文的至高境界!
可悲的是,先生在當時並不被重視。把持文壇的是一幫聲勢煊赫的所謂宗師。他們刻意華美,崇尚嚴正,追章琢句,故作高深,令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殊不知,他們的文字,是涂金飾粉的泥胎,沒有生命﹔是五彩斑斕的絹花,全無芳香。
而先生之文,是泥土中的黃金,是歲月裡的銀杏。所以,有明一代的文魁,歷史老人最終授予了先生!
陽春三月,我赴南方在滬寧之間採訪太湖治理,路過昆山。一天晚上,我踩著濃稠的夜色,專程拜謁先生。
先生之墓,位於城區南部,婁江北岸。那是一片精致的公園,清水依偎,樟樹環護,小丘如山,幽靜肅穆。
夜深無人,四野寂然,我躡手躡腳地行走著,惟恐驚擾了正在酣睡的先生。一陣風來,窸窸窣窣,似乎又是先生輕輕的讀書聲,嘆息聲。我默默肅立,雙手合十,深深三躬,以心香一炷,拜祭五百年前的恩師。
恍然間,感覺四下亮白,天地溫馨,芳香四溢,如進學堂,如臨幻境。
抬頭仰望,朗月高懸,明淨如玉,宛若先生的笑臉,仿佛先生的問候。
我知道,那是先生的輝光,那是文學的輝光!
《 人民日報 》( 2015年04月08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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