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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邦憶母親的獎章 決定從現在起要向母親學習

劉慶邦
2015年04月27日08:19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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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母親的獎章

  母親去縣裡參加勞動模范表彰大會,是1957年的春天。幾十年過去了,母親也已經去世十多年。時間如流水,這個時間我們兄弟姐妹之所以記得確鑿無疑,是因為它有一個標記,或者說有一個幫助我們找回記憶的參照點。

  母親生前不止一次跟我們說過,她是抱著我弟弟去參加勞模大會的。弟弟那年還不滿一周歲,正在吃奶,還不會走路。我們家離縣城五六十裡路,那時沒有汽車可坐,母親一路把弟弟抱到縣城,開完勞模會后又把弟弟抱回。我說的參照點就是弟弟的生日,弟弟是1956年7月出生,母親去參加勞模會可不就是1957年嘛。

  從縣裡回來,母親帶回了一枚獎章,還有一張獎狀,獎狀和獎章是配套的。獎章上不刻名字,獎狀上才會寫名字,以証明母親獲得過這項榮譽。而我隻對獎章有印象。或許因為我隻對金屬性質的獎章感興趣,就把紙質的獎狀忽略了。

  那枚獎章相當精美,的確是一件不錯的玩意兒。我們小時候主要是玩泥巴,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可玩。母親的獎章,像是為我提供了一個終於可以拿得出手的玩具。母親把獎章放在一隻用牛皮做成的小皮箱裡,小皮箱不上鎖,我隨時可以把獎章拿出來玩一玩。箱子裡有母親的銀模梳、銀手鐲,還有選民証、工分什麼的,我不玩別的東西,隻願意把獎章玩來玩去。

  獎章拿在手裡沉甸甸,恐怕把十片紅薯片子加起來,都比不上獎章的分量重。獎章是五角星的形狀,上面的圖案有齒輪、麥穗兒什麼的。麥穗兒很飽滿,像是用手指頭一捏,就能撿到一枝。獎章的顏色跟成熟的麥穗兒的顏色差不多,隻不過,麥穗兒不會發光,獎章會發光。把獎章拿到太陽下面一照,獎章金光閃閃,好像變成了一個小太陽。整個獎章分三部分組成,上面是一個長條的金屬板,金屬板背面是別針。中間是紅色的、絲織的絛帶,絛帶從一個金屬卡子裡穿過,把別針和下面的獎章聯系起來。我沒把獎章戴在身上試過。因沒見母親戴過,我不知把獎章戴在哪裡。有一次,我竟把獎章挂在門口的石榴樹上了,好像給石榴樹戴了一個大大的耳墜兒一樣,挺逗笑的。

  我不僅自己喜歡玩獎章,別的小孩子到我們家玩耍,我還願意把獎章拿出來向他們顯擺,那意思是說:你們家有這個嗎?沒有吧!我隻讓他們看一看,不讓他們摸。見哪個小孩子伸手想摸,我趕緊把獎章收了回來。

  不知什麼時候,獎章不見了。我一次又一次把小皮箱翻得底朝天,連獎章的一點影子都沒找見。獎章沒長翅膀,它卻不聲不響地“飛”走了。大姐二姐懷疑我把獎章拿到貨郎擔上換糖豆吃了。我平日裡是比較嘴饞,看見地上有一顆羊屎蛋兒,都會誤以為是一粒炒豆兒。可是,在獎章的事情上我敢打賭,我的確沒拿母親的獎章去換糖豆兒吃。如果真的換了糖豆兒,甜了嘴,我會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小時候怕挨吵,怕挨打,不敢說實話,現在都這麼大歲數了,我不會再隱瞞下去。母親獎章的丟失,對我們兄弟姐妹來說是一個謎,這個謎也許永遠都解不開了。

  倘若母親的獎章繼續存在著,那該有多好,每看到獎章,我們就會想起母親,緬懷母親勤勞而光榮的一生。然而,獎章不在了,獎章卻駐進了我的心裡。我放棄了對物質性的獎章的追尋,開始追尋獎章的精神意義。

  應該說母親能當上勞動模范是很不容易的。據說每個公社隻有幾個勞動模范的名額,不是每個大隊都能推選出一個勞模。當勞模不是百裡挑一,也不是千裡挑一,而是萬裡挑一。那麼,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怎麼就當上勞動模范了呢?怎麼就成了那個“萬一”呢?既然模范是以勞動命名,恐怕就得從勞動上找原因。

  聽大姐二姐回憶說,母親干起活兒來隻有兩個字,那就是要強。往地裡挑糞,母親的糞筐總是裝得最滿,走得最快。麥季在麥田裡割麥,不用看,也不用問,那個沖在最前面的人一定是我們的母親。有一種大輪子的水車,鐵鑄的大輪子兩側各有一個絞把,絞動大輪子,帶動小齒輪,把水從井裡抽出來。別的婦女絞水車時,都是一次上兩個人。而母親上陣時,堅持一個人絞一台水車。她低著頭,塌著腰,頭發飛,汗也飛,一個人就把水車絞得“嘩嘩”的,抽出的水,水頭躥得老高。

  要知道,我們兄弟姐妹較多,母親兩三年就要生一個孩子。母親下地勞動,都是在懷著孩子或奶著孩子的情況下進行的。懷孩子期間,從不影響母親下地干活兒。直到不把孩子生下來不行了,她才匆匆從地裡趕回家,把孩子生下來。母親生孩子從不去醫院,也不請接生婆接生,都是自己生,自己接。生完孩子,母親稍事休息,又開始了新一輪勞動。

  母親的身材並不高,才一米五多一點。母親的體重也不重,也就是百斤左右。可是,母親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量呢?以前我不能理解,后來才慢慢理解了。母親的力量源於她的強大的意志力,也就是我們那裡的人所說的心勁兒。

  我要是跟母親說意志力,母親肯定不懂。她不識字,不會給自己的力量命名,說不定還會說我跟她瞎拽文。我要是說心勁兒,估計母親會認同。一個人的力量大不大,主要不在於體力,而是取決於心勁兒,也就是心上的力量。心上的力量大了,一個人才算真正有力量。體力再好,如果心勁兒不足,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有力量。一個人心上的力量,說到底就是戰勝自己的力量。隻有能夠戰勝自己,才能戰勝困難,戰勝別人。倘若連自己都不能戰勝,先敗在自己手裡,還指望能戰勝誰呢!

  與母親相比,我的心勁兒差遠了。說實話,小時候我是一個懶人。挑水做飯有大姐,燒鍋刷碗有二姐,拾柴放羊有妹妹,我被說成是“空兒裡人”,除了上學,幾乎啥活都不用我干。時間長了,我幾乎養成了好吃懶做的習慣。后來參加工作到煤礦,我才失去了對家庭的依賴。一個人孤身在外,由於環境的逼使,我不得不學著自己照顧自己。好在母親勤勞的遺傳基因很快在我身上發揮了作用,同時也是由於自尊、自立和成家的需要,我開始挖掘自身的勞動潛能,並在勞動中逐步認識勞動的意義。我知道了,勞動創造了人,人生來就是為勞動而來。或者說人隻要活著,就得干活兒。隻有不惜力氣,不惜汗水,干活兒干得好,才會被人看得起,才能得到社會的尊重。在當工人期間,雖然我沒當過勞動模范,但我覺得自己干活兒干得還可以,起碼沒有偷過懶,沒有耍過滑,工友們評價我時,對我伸的是大拇指。

  不過,我沒想過要當勞動模范,從沒有把勞動模范和自己聯系起來。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把母親當過勞動模范的事忘記了。調到北京當上《中國煤炭報》的編輯、記者之后,我採訪了全國煤礦不少勞動模范和勞動英雄,寫了不少他們的事跡。我為他們的事跡所感動,所寫的稿子塊頭也不小,但你是你,我是我,我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局外人。我甚至認為,那個時期的勞模都是“老黃牛”型的,是“工具”性的,我尊重他們,並不一定願意向他們學習。有一次,我和讀者座談,談到我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還要起來寫小說,有讀者就問我:你是想當一個勞動模范嗎?這本來是好話,可我沒當好話聽,好像還從中聽出了一點揶揄的意味,我說過獎了,我可不想當什麼勞動模范。

  看來我的悟性還是不夠強,覺悟還是不夠高。直到現在,我才稍稍悟出來了,原來勞動不是別人強加給我們的,是生命的一種需要。我們勞動的過程,是修行的過程,也是不斷自我完善的過程。如果人的一生還有點意義的話,其意義正是通過辛勤的勞動賦予的。從這個意義上講,能當一名勞動模范是多麼的光榮!

  人說聞道有先后,人的覺悟也有早晚。而我現在才對勞動模范重視起來,未免有點太晚了吧,恐怕再怎麼努力,當勞動模范也沒戲了!不晚不晚,沒關系的。從現在起,我要好好向母親學習,天天按勞動模范的標准要求自己,體力可以衰退,心勁兒永遠上提。就算別人不評我當勞動模范,我自己評自己還不行嗎?!


  《 人民日報 》( 2015年04月27日 24 版)

(責編:王鶴瑾、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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