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論的重生:可以改善當代藝術批評話語貧乏的現狀
●20世紀上半期活躍的美學家王國維、鄧以蟄、宗白華等人發現,中國美學的核心范疇可能不是美,而是意象、意境、氣韻等獨特概念
●對意境的欣賞能使人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
●恢復使用諸如氣韻、意境、風骨等中國傳統美學概念,不僅可以改善當代藝術批評話語的貧乏現狀,而且可以發現不同的審美特質,創造不同的藝術作品,乃至實踐不同的生活方式
意境是中國美學的核心概念
從歷史上看,西方美學長期專注於對美的研究。盡管18世紀后,一些西方美學家開始將研究對象調整為趣味或感性認識,19世紀后有用審美經驗研究來取代美的研究的趨勢,20世紀后關於藝術定義的爭論佔據了美學的大部分內容,但是,從總體來看,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中,美可以說是西方美學的核心范疇。
什麼是中國美學的核心范疇?有些研究者認為,美既然是西方美學的核心范疇,它也應該是中國美學的核心范疇,就像其他科學或學科的情形一樣。於是,他們以美為線索到卷帙浩繁的文本中去尋找美的思想。結果令人失望,他們期待的深刻且豐富的美的思想並沒有被發現。這與中國獨特的藝術傳統和豐富的藝術寶庫很不相稱。按理,不應該出現這種美學理論與藝術實踐不相匹配的情況。
20世紀上半期活躍的美學家王國維、鄧以蟄、宗白華等人發現,中國美學的核心范疇可能不是美,而是意象、意境、氣韻等獨特概念。通過這些概念,他們發現了輝煌燦爛的中國美學寶庫。等到上世紀80年代葉朗撰寫《中國美學史大綱》時,他已經非常自覺地通過這些概念來發掘這座寶庫,從而比較順利地完成了第一部中國美學通史的寫作,並且產生了國際影響。德國漢學家顧彬認為,他的中國文學史研究受到葉朗美學研究的影響。他回憶說:“1994年我有機會到北京大學進行三個月的訪學,跟葉教授見面,他告訴我不應該從美來看中國文學,應該從意象、境界來看,這完全有道理。這不是說我不能用西方的方法來分析中國文學,但是如果我們也能夠同時從中國美學來做研究工作的話,那顯然能夠增加對中國文學作品理解的深度。所以我們需要中國的學者發現並指出我們的問題所在。葉朗豐富了我對中國文學的印象,我從1994年開始在他的影響之下寫了《中國文學史》。”
意境使人超越有形的局限
中國美學的核心概念不是美而是意境,這一點已經成為中外學者的共識。那麼,什麼是意境?它與美相比,究竟有何不同?對於這個問題,既可以通過追溯中國美學史來回答,也可以通過與西方美學的比較來回答。
從中國美學史來看,意境與意象和象等概念相關。在《易傳》中,象是與形對照起來界定的:“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象與形相比,有虛與實、動與靜的區別。象比形更虛靈、更生動。象還有另外一個用法,類似於現代漢語中的“想象”。《韓非子·解老》中對象做了這樣的解釋:“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比較起來說,眼見的形為實,意想的象為虛。正因為想象的介入,象變得更加虛靈、生動和非現實。
順著這個思路,可以說意象比形象更虛靈、更生動。正因為如此,意象專指詩歌和繪畫等藝術形式所創造的審美對象,它可以是虛構的、想象的,總之,是非現實的。形象多指現實中的事物的形狀。形象可以是審美欣賞的對象,從而轉化為意象。比如,在文學形象這種說法中,形象就是審美對象,可以包含虛構和想象的成分。不過,形象也可以是非審美活動的對象。比如,在測量活動中,形象就表現為客觀的形狀。
意象是審美對象,也是藝術創造的目標。通過意象,我們可以將審美與非審美、藝術與非藝術區別開來。既然意象已經將審美和藝術從其他人類活動中區別開來,為什麼還需要意境?究竟什麼是意境?盡管境與象關系緊密,但它與象不同。中國傳統美學中,有“境生於象外”“象外之象”等說法。由此可見,境不是個別的象,而是個別的象的放大或延伸,是不能對象化的境域或者世界。世界不是對象,不能與自我相對,因為自我始終是在世界之中存在,不能越出世界而存在。從這種意義上說,意境比意象要大。
意境不僅大於意象,而且高於意象。與具體的意象相比,非對象化的意境更加抽象和虛靈。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意境也有境界的意思。有意境就意味著境界更高,更有形而上的意味。正因為如此,葉朗認為,意境是意象中最富有形而上意味的一種類型。對意境的欣賞,能夠使人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
意境不僅往廣大的方面蔓延,而且往高深的方面伸展,由此意境類似於古人心目中的宇宙,即“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意境是宇宙,但它不是物理學上的宇宙,而是心靈的宇宙,是精神生活的宇宙。中國藝術家創造出有意境的藝術作品,目的是安頓我們的心靈,安頓我們的精神生活。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蔡元培看到了藝術和美育所具有的宗教功能,提出了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張。
以意境論重塑當代藝術實踐
通過對中國美學史的簡單追溯,我們大致了解了意境的內涵。意境不僅是虛靈的、動態的,而且是超越的、神聖的。現在,讓我們從中西美學比較的角度,來檢視一下意境的特征。法國漢學家朱利安近來的研究成果,有助於我們認識中西美學之間的不同。朱利安強調,它們之間的不同不是我們用二元對立思維構想出來的,而是在相對獨立的環境和歷史進程中自然形成的。因此,它們之間只是不同,不是必然對立。在朱利安看來,中國美學追求的是生動的氣韻和虛待的平淡。這裡的虛靈生動和淡遠超越,其實就是意境的特征。這與西方美學追求的美的形式非常不同。西方美學所謂的形式,源於古希臘哲學中的理念,相當於今天工業生產中的模具,它是靜止的、固定不變的。美就是這種凝固的、具有標本或規范作用的形式或樣式。朱利安發現,中國美學從來就不追求這種凝固的樣式,甚至將它貶低為低級的形,認為對它的追求有礙於對高級的神或者道的把握。
由西方美學中的美與中國美學中的生動之間的不同出發,我們不難理解美與意境之間的不同。通過由實入虛,由技入道,由明確的個體對象進入彌漫的氤氳氣氛,我們就進入了意境的領域。朱利安強調,恢復使用諸如氣韻、意境、風骨等中國傳統美學概念,可以極大地改善當代藝術批評話語的貧乏現狀。我想進一步強調,通過中國傳統美學范疇,我們可以發現不同的審美特質,創造不同的藝術作品,乃至實踐不同的生活方式。
或許有人會有這樣的疑慮:傳統農耕社會中發展起來的美學理論,在今天這個信息化和全球化時代依然有效嗎?事實証明,當代藝術理論的研究者和當代藝術實踐的從業者,在許多方面都受益於意境理論的啟示。2011年第五十四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中國館,以彌漫為主題,選擇以白酒、綠茶、中藥、焚香、荷花的氣味為題材創作作品,在威尼斯創造了一個富有詩意的、世外桃源般的東方境界,引起了國際藝術界的強烈反響。其實,這次展覽就是以今天的方式營造傳統的意境,中國傳統美學中的意境理論是它直接的理論支持。
意境理論讓我們從個別事物中超越出來,進入更加廣大的周遭世界,進而與歷史和宇宙發生關聯,這對於將今天的藝術實踐從對物體和個體的狹隘專注中解放出來尤其重要。好的藝術作品不僅自身具有審美價值,而且能對周圍環境和社會產生輻射作用,形成一個更大的彌漫著藝術氣息的藝術圈。現在已經有不少西方美學家開始用氣氛、氛圍、靈韻等具有中國美學色彩的詞匯來描述藝術圈,我想它們都不如中國美學中的意境那麼准確,也不如日常漢語中的氣場那麼直接。在意境范疇啟發下建構起來的藝術圈,將如同時下生態圈和經濟圈一樣,成為當代藝術中的一種新現象,在全球范圍內產生影響。
(作者為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 人民日報 》( 2015年05月12日 1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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