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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山"的兩種讀音:土話在漢語詞典開創了特例

范曉波
2015年05月13日08:00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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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鉛山”是它的名字,當地人非要讀作“yán(音同‘沿’)山”,並在漢語詞典開創了一個特例,鉛山作為縣名時讀作“yán山”。這似乎表明,他們並不滿足於過於單一的黝黑如鉛的生活。鉛山人執意借著舌尖形狀的變換表明更豐富的文化姿態:鉛山的內涵裡,既有聲母為q發第一聲的鏗鏘與平實,也有聲母為y發第二聲的輕盈和上揚。

  永平鎮附近有鉛礦和銅礦。千年之前,鉛賜給這個縣以姓氏,銅帶給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以富足。不遠處的石塘有連史紙作坊和鵝湖書院。連史紙的脆白、典雅同鉛與銅的沉重、粗粝形成對照,鉛山還一度因為它而成為江南五大手工業中心之一。鵝湖書院裡比連史紙更具上揚感的讀書聲、辯論聲,則把鉛山的富足直接從物質層面擴展到精神層面。中國古代文學史和哲學史,都記錄了鵝湖書院裡發出的聲響。

  毫無疑問,峭拔野性的黃崗山屬於“qiān山”,它不僅是武夷山的最高峰,也是華東地區最高峰。然而就在黃崗山腳下,卻遍布著“yán山”風格的雲霧、萱草、茶葉、溪流和一些發音更柔曼的鄉村:鵝湖、紫溪、新灘、太源、篁碧,等等。當然,還有那條連通贛閩兩省的鵝湖古道,以及古道上遺落的奇聞軼事。我的腳步和呼吸驗証過其中一些勝境,十多年前,還曾寫過一篇有關紫溪一家鄉村幼兒園的好幾千字的印象記。印象更深的是,許多村民直接飲用從門前水溝裡淌過的山泉水,口感比井水更清涼甘洌。

  縣城河口鎮是江西四大古鎮之一,與瓷都景德鎮齊名,也是始於武夷山的萬裡茶道第一鎮。舊碼頭對岸的九獅山赭紅渾圓,像九座巨型鉛錨,把小城和周邊的村庄牢牢焊定在河邊,它們是鉛與銅的近親。不過,繞山而過的信江卻渾身散發著“yán山”的氣質。它不僅清淺,而且迂緩,不僅迂緩,而且纏綿,一步三回頭,蕩出無數光澤迷人的漣漪,適合蓑笠翁撐排放鴨,適合小婦人洗衣淨菜。更明顯的証據是,水面上還有一座曲線動人的古浮橋,迤邐泅向對岸少人的綠野。鉛山人已在信江上修了公路橋,“yán山”人卻執意要將木浮橋保留到底,審美意味明顯大於實用價值。

  臨江的明清古街修建時採用了大量古磚和麻石,可視作鉛的遠親,古街上的生活方式卻又隻適合讀柔和的第二聲。古街裡的中藥鋪、茶葉鋪、鐵匠鋪、篾匠鋪、桶匠鋪、剃頭鋪還在營業﹔湯粉、燈盞果、蕎麥果等別具風味的小吃仍掌控著當地人的味蕾。許多外地人也常慕名聞香而來。吊腳樓大多採光不足,老人們卻隻在昏暗中才能安眠,醒著時就坐到門前的光柱下擇菜嘮嗑,或者一動不動地歪坐著聆聽自己的鼻息。他們守在老街上,和壁上的苔蘚、牆上的仙人掌一樣,在陽光與雨水的輪番澆注下隨性地生死。如果你肯俯下身子把耳朵貼上麻石,幾十年前獨輪車的足音似乎仍在低空縈繞。

  1990年秋冬,我在鉛山一中實習兩個月,對群居生活的不適以及對未來的隱憂灰暗如鉛塊,沉沉墜向心底。我常去九獅山下的山林、寺廟踏青散心﹔在通往老碼頭的深巷裡寫生流連﹔更多的傍晚,坐在一中后邊的貨運鐵路上看冬陽在冰冷的鋼軌上一點一點地熄滅。除了自己的老家,我從未與一個縣城交情那麼深,也從未在一個舊鎮的落寞氛圍裡浸染得那麼久,以至於,多年之后,我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它,奔向它。

  1997年,我數次坐面包車從上饒去河口採訪。1999年之后,我又多次從南昌坐火車和中巴到紫溪等地雲游。2006年后的春天,我兩次頂著瓢潑暴雨坐中巴赴鉛山賓館開原本興趣不大的筆會。2010年之后,我多次自駕車從南昌出發去那邊看浮橋、造紙作坊,吃燈盞果。記得有個秋天的夜晚,和家人一起蹲在星光欲滴的九獅山頂眺望古鎮暗紅的燈火,久久舍不得回賓館。

  1990年那段記憶的貯存地,發音更傾向於“qiān”,之后若干次回歸時,我卻有點分不清,我到底更愛俊秀抒情的“yán山”,還是它屬於鉛與銅的粗重部分。

  很少有地方能像它那樣,在兩種讀音的角力中呈現出極富張力的韻味。也很少有地方,用二十五年長度見証了我從青年到中年的韶華流逝,卻用一成不變的山峰、江水和浮橋標記了我在時光中丟失的一些東西。

  2015年春天再次走近它時,同車的北方作家又在討論那個發音的問題:明明是鉛山,為什麼要讀“yán山”呢?

  我們的土話就是這麼念的,我們叫鉛筆也叫“yán筆”的。當地人解釋道。

  我微微笑著,迎風望著窗外那條1990年風格的柏油路,寬若高速路的快速通道都修好了,我居然仍能沿著這條綠影婆娑的舊公路進出古鎮。似乎,河口不僅執意要把古鎮的本色保持到底,也打算成為我個人的往事之城。


  《 人民日報 》( 2015年05月13日 24 版)

(責編:王鶴瑾、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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