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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功業說東坡:困厄中的光芒

陳世旭
2015年05月28日08:34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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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困厄中的光芒(觀天下)

  制圖:張芳曼

  蘇東坡是一座奇崛的文化高峰,其縱橫古今的文學成就與博大豐富的哲學思想不僅源自天才的創作,更是體悟黎民甘苦、走向大地蒼生的結果。在《自題金山畫像》中他寫道:“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從他生命中這三個重要地理空間開始,我們來聽一聽今人談論蘇東坡。

  ——編 者

           

  九百多年后的一個傍晚,我來到儋州中和鎮外靠近黎族村庄的東坡書院。海邊夕陽斜照著黑灰色的斷垣殘壁,載酒堂門頭寫著“海外奇蹤”,歲月剝蝕,似在倔強訴說什麼。

  黃州赤壁

  黃州古城,赤鼻磯頭,林木葳蕤,亭閣樓榭半隱芳叢。一山陡峭,站立著昔時的漢川門。褐色石階沿堅岩蜿蜒,石階磨出了凹陷,記錄著歲月。條石護欄下面,蘇東坡熱愛的翠竹挺拔直上,微風輕拂的竹葉簌然。

  936年前那個晦暗的春天,失意的蘇東坡蹣跚走出落滿烏鴉的御史台。整整四年又四月,團練副使躬耕於黃州荒蕪的坡地,中國最偉大詩人的行列中於是有了“東坡居士”。

  在黃州,蘇軾或竹笠草屐,與漁樵雜處,“終日無事,嘯詠而已”,倚杖聽江聲,夜飲醒復醉﹔或焚香靜坐於寺院,“擷亭下之茶,烹而飲之”,物我兩忘,身心皆空,跟和尚聊天,盡興處,打個噴嚏也成詩。“古今往事千帆去,風月秋懷一笛知”,沒有人能真正讀懂他的心。自由,曠達,恬靜,超然,洒脫,江山風月的主人跌宕出獨一無二的光芒,讓志士敬,讓小人妒。

  池岸斷壁上,睡仙亭有石床石枕,醉臥過泛舟歸來的詩人。多情人早生華發,背倚絕壁,心頭過盡千帆。聽江濤高一聲低一聲,荊棘叢生的心,打開千古懷抱,一如不系之舟。風生水起,寵辱皆忘,任音符的一江春水,沿文字的階梯,升華沉淪。

  那一夜,詩人面對大江長天,凝神佇立於船頭。“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一襲衣髯飄逸,在漫江透明的月色裡時隱時現。目光越過壁立的山峰,寬大的衣襟裡,藏著如椽之筆。莫大的痛苦與蓋世的才氣,將一段絢爛的文學史凝固成赤色的堅岩。

  蘇東坡的一詞二賦,橫空出世,震古爍今。雄壯而悲涼的鐵板銅琶,成了千古絕唱。絕世的才情,讓一個蠻荒之地,從此萬樹繁花,千年爛漫。

  東坡詞一掃晚唐五代的綺麗柔靡之風,成為中國詞史上豪放派的始祖。“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 東坡散文,平易自然,流暢婉轉,比唐代散文更重說理、敘事和抒情﹔東坡書畫成績斐然,行書與蔡襄、米芾、黃庭堅並稱“宋代四家”,他還是中國文人畫的一大高峰。

  “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雲曹公所敗,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曹公敗北的赤壁在黃州之西乃屬“傳雲”,“或曰非也”,卻並不妨礙天才詩人的豪邁想象、縱情揮洒。赤壁之於黃州的意義,不在地理,而在人文﹔不在赤壁本身,而在蘇東坡的赤壁詞賦。

  赤壁是蘇東坡“一樽還酹江月”時的酡顏,是蘇東坡“傾蕩磊落”的肝膽,赤壁的存在是為了蘇東坡。

  千年的大江,千年的明月,千年的東坡赤壁。千年的天空時晴時雨,千年的草木有枯有榮,唯千年的華章氣貫長虹。

  惠州煙雨

  小樓一夜聽風雨,晨起湖山碧如洗。

  煙雨洇染惠州,像丹青洇染絹綃。鬆林下迤邐一線沙痕,春水盈盈,煙橫水際,翩躚幾點飛鴻,長亭邊的嫩柳染了微黃,悵然折柳的遠客都是何人?長堤蜿蜒綠波上,灰牆閃爍古木中,小徑鋪滿卵石,台階結著青苔。千年前的錢塘歌女,葬身嶺南鬆林,僧人筑亭其上,名曰“六如”。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再沒有執手,再沒有傷別,患難知己王朝雲在惠州永遠離開了蘇東坡。從錢塘到嶺南,是從繁華往淒涼的跌落﹔朝為雲而暮為雨,世事漫隨流水,算來真是一夢浮生。多少個日暮,駐馬解鞍,投宿旅舍,孤館雙影對青燈,前塵往事,紛至沓來,幾多柔情。如今,隻有夢魂超越時空,暫返鄉關。恍然驚覺,孤枕寒衾,燈昏人靜,天色漸明,窗外雨瀟瀟。夢裡不知身是客,別時容易見時難。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朝雲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身不復聽此詞。”蘇東坡拙於謀身,直道而行,一再被貶。聲色藝慧兼備的歌女王朝雲,曾撥動詩人最深的心思。朝雲故去,這首詞東坡便不再聽。

  “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名滿天下的蘇東坡,不會不知道,朝雲的命運,其實就是自己的命運﹔朝雲的路途,其實就是自己的路途。

  寺院的層門緊閉。庭院深深,斷斷續續的風,庭前落花徘徊。春天隨春花的飄零遠去,案上燭已殘了,香已燃盡,香印成灰,心亦成灰。十二入蘇家,二十為侍妾,三十四竟長去,王朝雲帶走了蘇軾的哀傷和痛苦。與詩人始識於杭州西湖而永訣於惠州西湖,或許是前生已定的安排。

  荷池邊的石凳,懷抱琵琶的女孩,玲瓏剔透的弦歌,珠玉一樣滾落。她在唱些什麼?沒人能完全聽懂,卻讓人靠近了歌者的情懷,才子佳人的故事已唱了千年。那是此地特有的微笑,老了,有點蒼茫,有點寂寥,但誰又知道,它不會無限復活?

  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戚戚。此后天涯孤旅,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垂垂老淚?

  儋州夕照

  宋紹聖四年(1097年)的蘇東坡,已年逾六旬,孤身攜幼子,踏上瓊海的萬頃波濤。

  海南儋縣,望不到盡頭的白沙地。偶爾才看見一個被刺竹和鳳尾竹摟抱著的村庄﹔偶爾才碰見一個從甘蔗林后面走出的、戴著竹笠、挑著水罐或背著柴火的女人﹔偶爾才聽見一陣拖著沉重的木輪車的牛脖子上寂寞的銅鈴聲。遠遠的天底下的山坡,飄著燒荒的青煙,微弱而淡漠。

  一去一萬裡,千之千不還。

  崖州何處在,生度鬼門關。

  相去京城幾千裡的蠻荒之島,是人們眼中的天涯海角。此間瘴癘尤多,去者罕有生還。俗諺:“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唐宋流人遷謫至此而死者迭相踵接。有宋一朝,放逐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輕一等的處罰。

  但在蘇東坡那裡,見不到之前的流人那樣的落寞惆悵,那樣的悲愴沉郁。人們聽到的隻有高歌:“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裡真吾鄉。”告訴親人他准備好了“生還無期”﹔告訴友人“某垂老投荒,無復生之望,貽與長子邁決,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當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

  “東坡自嶺海歸,鬢發盡脫。”“余在海南,逢東坡北歸……視面,多土色,靨耳不潤澤。別去數月,僅及陽羨而卒。”

  這是物質生命的蘇東坡。

  精神生命的蘇東坡堅不可摧。

  “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淒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也。’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

  “天地”“九州”“中國”不都是在“大瀛海”中嗎?普天之下有誰不是“島”上人呢?

  秋多雨,閩粵商船不再南行,“北船不到米如珠”,他記述“陽光充飢法”:落入深坑的洛陽人模仿坑內蛙、蛇,吞食陽光,不僅因此獲得生機,而且從此不知飢餓。“吾方有絕糧之憂,欲與過行此法,故書以授。”

  他是美食家,很快就喜歡上了海鮮,煞有介事地叮囑兒子保密:“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

  自己採藥,自己制墨,自己採茶,自己找水,有滋有味:“活水還需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活著卻沒有樂趣,於他是不可思議的事:“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為一笑而已。”

  他與黎人“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杯同”﹔在檳榔樹下聽農夫講鬼怪故事﹔被逐出官舍就去當地學生家借宿﹔“偃息於桄榔林中,摘葉書銘,以記其處”,自賀“且喜天壤間,一席亦吾廬”﹔黎人送他黎被、吉貝布、制好的檳榔、剛剛獵獲的鹿肉,他欣欣然:“遺我吉貝布,海風今歲寒”“檳榔代茗飲”﹔他頭頂西瓜走過田野,農婦笑他“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耳”,他開心地援以入詩:“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唯逢春夢婆”﹔他指地鑿井,讓遠近鄉民一改飲用咸灘積水的陋習﹔他苦口婆心地說服黎人改變“不麥不稷”“朝射夜逐”的單純狩獵方式,重視農耕,以使“其福永久”﹔他在這片文化的荒野上開疆拓土,辦學堂,養學風,儋州因他而詩風大盛。東坡話、東坡村、東坡井、東坡田、東坡橋、東坡帽,在在表達出儋州人甚至海南人對這位文化開拓者的緬懷……

  沒有誰能擊垮蘇東坡的驕傲。樂天的、嗜酒的、洒脫俊逸的他把海南當作了展示天才的舞台。

  三年。一百四十多首詩詞﹔一百多篇文、賦、頌、記﹔四十多封書信﹔撰《書傳》﹔編《志林集》﹔修訂《易經》和《論語說》﹔完成《五經》注釋。見識了明月鳥和狗仔花,衷心嘆服政治對手王安石的淵博。訓練兒子成為出色的詩人和畫家。他是文學史上第一個對陶淵明的人品、作品推崇備至的人。在他一生創作的詩詞中,有一百二十四首詩是“和陶詩”。陶淵明天然去雕飾的美學風格重新得到他的創造性闡發,他的文章於是也更加精進,“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魯直(黃庭堅)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魯直亦瞠乎其后矣!”

  生存下降到唯求苟活的程度,藝術上升到登峰造極的境界。儋州謫居,是蘇東坡創作的又一次飛躍。接近人生盡頭的這段流放,讓蘇東坡的文學成就遠遠走到了同代人的前面。

  終於要走了。以花朵的方式說話,句句芬芳:“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走到江蘇,人問“海南風土人情如何”,他答:“風土極善,人情不惡”﹔走到鎮江,他《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曾先后擔任過的翰林學士知制誥、當時攝政的皇太后的秘書以及兵部和禮部尚書之類,皆不值一提。總結海南三年,他寫道:

  參橫斗轉欲三更,

  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

  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

  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

  茲游奇絕冠平生!

  在詩人這一次“冠平生”的“奇絕”漫游中,他的確不輸於“乘桴浮於海”的孔子和“九死其猶未悔”的屈原。相對於中國歷代的無數詩人,他的心靈一直到死都像天真的孩子,而他的性格、情感和智能卻又有著無可比擬的優異。

  一個完全獨立的人格。

  一個難以攻破的精神堡壘。

  一個在地獄裡也能活出天堂滋味的精靈。

  黃州、惠州、儋州是三次巨大的創痛,且一次比一次艱難。但人格的自尊和優雅,人生觀念的超脫,卻是蘇東坡留給后世的最大財富。

  九百年后的這個傍晚,黃昏如此寂靜,海的回音,陰沉的深淵的音響,和那反復無常的激情,霎那止息,蔚藍色的波浪閃耀著亮光。大海威嚴而深遠,什麼都不能使它屈服。

  人走了,詩香酒香書香如故。曠達的歌者不會消失,蘇東坡把自己的桂冠留在世上,給在滾滾紅塵中掙扎的人們指出奔向無憂無慮的路徑。 


  《 人民日報 》( 2015年05月28日 24 版)

(責編:王鶴瑾、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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