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北京大學燕南園57號馮友蘭故居:風雨三鬆堂

北京大學燕南園57號,是馮友蘭先生的故居,又名“三鬆堂”。
第一次見識“三鬆堂”,尚在中學期間。那是在南方的一個小書店,其中一個書架擺著《三鬆堂全集》,幾乎佔滿了整個書架,僅《三鬆堂自序》便是厚厚一大本,讓我驚嘆不已。后來才知道,這也是一種著述體例,歷代文人學者常通過自傳、自序或年譜、學術行狀等形式,自述身世,既明學術源流,也達知人論世之效。遠的不說,顧頡剛的《古史辨自序》便是近代的名篇。
因有這點記憶,進入燕園后,我便每每喜歡借道燕南園,想往三鬆堂一探究竟。三鬆堂位於燕南園東北角,是棟中西合璧的小洋樓。內部是現代化設施,外觀又借鑒了四合院的傳統風格。樓房呈L形,另一面由院牆補齊,形成了一個獨門小院。小院整體呈青灰色,掩映在雜花蒼鬆間,看起來十分靜謐安詳。
“三鬆堂”之名,來源於院內的三棵鬆樹。馮友蘭先生在《三鬆堂自序》的《自序》中寫道:“‘三鬆堂’者,北京大學燕南園之一眷屬宿舍也,余家寓此凡三十年矣。十年動亂殆將逐出,幸而得免。亭中有三鬆,撫而盤桓,較淵明猶多其二焉。”可見“三鬆”不僅是院中一景,馮先生將其與陶淵明作比,也可見其心性與寄托,正如他女兒宗璞先生所說:“寄意深遠,可以揣摩。”
“三鬆”更是歷史的見証者。馮友蘭搬入燕園,始於1952年的全國院系調整。清華大學哲學系並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大學與燕京大學合並,校址遷入燕園。馮先生隨清華哲學系一道遷入北大,入住燕南園。對於院系調整,馮先生是較為支持的。這可能有個人原因,此前因政治思想問題,馮友蘭在清華大學1952年的評級中,僅被評為七級,這難免讓馮先生較為失意,而院系調整,在馮先生看來無疑是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這也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大多數知識分子的心態,新中國初期的新氣象,讓不少知識分子自覺地開始自我改造,以“迎頭趕上”。
不過,馮友蘭最初住的並不是燕南園57號,而是54號。說起54號,也讓人神往,新中國成立前這是史學家洪業的住所,洪先生自燕南園落成后不久便居於此,是這裡的第一批住客,直到四十年代末去哈佛大學執教為止。馮友蘭在這裡住了將近五年的時間,1957年才遷入57號樓。原住57號的是北大黨委書記江隆基,據說他見54號狹窄,便以自己所住的57號與馮先生對換。可見當時尊師重教的氛圍。
燕南園裡,馮友蘭的生活不無波瀾。抗戰時期,他因不滿於做一個“照著說”的哲學史家,而要做一個“接著說”的哲學家,先后撰寫了《新理學》《新事論》和《新世訓》,又稱“貞元三書”。取《易經》“貞下起元”之意。后又撰《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合稱“貞元六書”,較為完善地闡述了他“新理學”的思想體系。但他的“新理學”甫一提出,便作為“唯心主義”而遭到了四十年代左翼知識分子的學術批判。新中國初期馮友蘭便向毛澤東寫信表態,決心改造思想,學習馬克思主義,准備重寫中國哲學史,對此毛澤東在回信中也予以肯定。雖然此后學界對他的“新理學”思想體系的批評似乎更偏重政治層面,即便如此,他在自我批判的同時,還是試圖從學理上加以辨析。
“文革”期間,燕南園不再平靜。1966年夏,一隊紅衛兵一路喊著“打倒馮友蘭”的口號,徑直來到三鬆堂,將房屋查封,並在門外貼了告示,宣布他的罪狀﹔具體制裁方式是扣發工資,每人每月隻發十二元生活費。不過,房子雖然被封,馮友蘭一家還可暫時居住,這或許就是《三鬆堂自序》的《自序》中,那句“十年動亂殆將逐出,幸而得免”的寫照吧。雖幸而得免,但還是有五戶人家搬來居住。按馮先生的說法,這些人有的是按正常手續搬進來的,有的則是用“革命”手段搬進來的。有的住戶來的時候便帶著三輪車,自己動手“幫忙”騰房間,馮先生書房裡的書,就像磚頭一樣被搬運過好幾次。除了抄家外,馮先生還需不時地接受勞動改造和批斗,有時甚至要帶病“出席”。
在“文革”中歷經榮辱沉浮的馮友蘭,把最后的歲月,留給了《中國哲學史新編》。這是他后半生的願望。新中國成立后,他便打算修訂他的《中國哲學史》,后來他曾道出自己的苦衷:“這個修訂本隻出版了頭兩冊之后,我又感到修訂得連我自己也不滿意。我又著手修訂修訂本,但是在它即將付印之前,我發現這個修訂修訂本又必須重新再寫。”於是,他干脆重寫。這是他生前的最后事業,據宗璞回憶,有一次馮先生在病榻上對她說:“我現在是事情沒有做完,所以還要治病。等書寫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1990年11月15日,《中國哲學史新編》最后一冊清樣校閱完畢,當月26日,馮先生便停止了呼吸。
《中國哲學史新編》這部巨著,是馮友蘭在經歷上世紀五十到七十年代的歷史曲折、吸收馬克思主義之后,對中國哲學所做的系統闡釋﹔較之此前的論著,該書立場有所調整,但問題意識還是一以貫之,都是源於“舊邦新命”的歷史責任感,思考的是中華民族在歷史轉折中的變與常。正如學者陳來所指出的,“他要把中國哲學中有永久價值的東西闡發出來,作為民族文化新發展的營養,為中華民族復興的‘新命’貢獻自己的力量”。這部著作現在依舊為眾多高校選定為哲學史教材,它除了以精當的選材和論述為后學提供知識外,也傳承著“舊邦新命”的歷史責任。
燕南園有十七棟樓,每棟樓都有自己的故事。如58號樓住的是馮友蘭的老朋友湯用彤先生,55號是著名經濟學家陳岱孫先生,63號樓是史學家齊思和先生,還住過向達、周培源、王力、翦伯贊、朱光潛、魏建功等人,都是一代大師。著名教育家梅貽琦先生曾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從此種意義上,燕南園可以說是北京大學的精神所在。徜徉在這片地方,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蒼勁的古木,還有過往大師的身影。而我每次從燕南園經過,總能看見57號樓的鬆樹,無論風雨晴雪,它們依舊虯枝蒼勁。讓人想起孔子的那句話:“歲寒,然后知鬆柏之后凋也。”信哉,斯言!
《 人民日報 》( 2015年07月13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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