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真之女撰文憶父母:媽媽的燈還亮著
今天是媽媽離開我們的第二十一天,民間的講法是“三七”。已是古稀之年的我打開自己從五歲起就住的小屋的屋門,站在空蕩蕩的樓道裡,對面是媽媽的屋子,媽媽的燈還亮著……
1997年4月26日父親離開了我們。18年后的2015年5月27日媽媽去和父親團聚了。那天,媽媽看著全家三代28口人圍在她身邊,高大、健康、和睦,終於鬆了口氣,放心地走了。
6月2日早晨5點,我在北京醫院太平間給媽媽穿衣服。媽媽的臉色依然姣好,甚至比躺在醫院病床上時還好,好像只是睡著了。北京最好的化妝師說隻用輕微的淡妝就好了。我忽然覺得媽媽沒走,她是不是只是暫時昏迷?抓住媽媽的手腕,那裡沒有一點生息……
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裡,我回憶起了父母和我說過的點點滴滴,回憶起了和父母在一起的滴滴點點。爸媽的一生充滿了傳奇,他們的結合也是一個傳奇故事。
父親祖籍山東,他的爺爺從山東逃荒逃到山西。父親出生在山西,是種地種到17歲的農民。17歲才爭取到學校讀小學五年級的機會。在那裡寫出“鏟除不平,匡扶正義”八個字。窮苦的經歷讓他很快接受了傳到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思想,1923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24年就成了山西第一個中共黨組織負責人之一。1937年在延安第一次見到了毛主席,從此受毛主席委派奔赴中國革命的重要前沿,歷任中共中央晉察冀分局(北方分局)書記,中央黨校副校長(毛主席任校長),中央組織部部長、城工部部長。1945年,黨的七大和七屆一中全會上,父親當選為中央委員和中央政治局委員,后又被增補為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當時中央書記處五位書記為毛、朱、周、劉、任)。毛主席在黨的七大的講話中指出:“如果我們把現有的一切根據地都丟了,隻要我們有了東北,那麼中國革命就有了鞏固的基礎。”之后,父親被派往東北,任東北局書記、東北民主聯軍政委。1948年解放戰爭取得重大勝利,全國解放在即,父親被任命為北平市委書記,一干就是17年。1956年在黨的八大和八屆一中全會上,父親當選為中央委員、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在中央書記處協助鄧小平同志負總責……
而媽媽則完全是另一番出身和經歷。1912年媽媽出生在河北霸縣一個大家族。1920年至1934年先后在北平師大附小、師大附中、市立女一中、國立女子師范大學、國立師范大學英語系讀書直到大學本科畢業。就這樣一位富家女、英語系畢業的大學生在其姑姑張秀岩的影響下走上革命道路。她1931年就開始做中共地下黨交通員,並加入左聯。193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9年2月進入晉察冀抗日根據地,她主動要求去北方分局黨校學習。1939年11月與父親結婚,先后在分局組織部、城工部工作,擔任父親的秘書等。后來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1949年2月進入北平。以后一直任父親政治秘書並曾任中央政法委副秘書長等職。
完全不同的出身和經歷,能夠結合本已傳奇,更傳奇的是父母相濡以沫了58年!
信仰相同,他們都隨時准備為信仰舍棄一切,是58年相濡以沫的根本。
1939年北平淪陷后,北平、天津等地的一批中共地下黨員和進步青年按北方分局指示來到晉察冀根據地。媽媽認為自己是個知識分子,長期在大城市做地下工作,對黨的方針和精神學習得不多,對農村工作也不熟悉,希望能學習一段時間再安排工作,於是主動要求去黨校學習。那一年冬天,媽媽得了瘧疾,父親一句極朴實的話感動了媽媽,父親說:“咱們結婚吧,我來照顧你。”媽媽同意了。於是父親用一副擔架把媽媽抬進他的駐地。這種形式的婚禮世界上大概也是絕無僅有。1940年媽媽懷了哥哥,父親卻接中央指示要立即奔赴延安。去延安要過好幾道日軍封鎖線,根本不可能帶媽媽走。媽媽沒有任何怨言。父親臨出發時,多少個不放心,他給了媽媽一把小手槍。后來媽媽說如果被日軍包圍了,她開兩槍,一槍給孩子,一槍給自己。這就是我的父母,為了共同信仰,隨時准備舍棄一切。
政治上的絕對信任是58年相濡以沫的基礎。
“文化大革命”,父親最早被打倒。從父親1966年12月4日被抓走至1975年5月遣送陝西商洛,媽媽1967年7月20日被逮捕至1975年5月遣送陝西商洛,父親和媽媽整整分別了八年半。在獄中父親堅持學習、鍛煉。無論是批斗、逼供,還是單人牢房的可怕的無聲,他始終堅持相信黨、相信毛主席,更始終在思考著“大事”。在獄中的媽媽,因為父親堅守黨的紀律,且嚴格維護黨的團結,黨內的一些事情媽媽並不知曉,在不知這一切為什麼,且不知丈夫、兒女下落的情況下,3個月滿頭黑發變成了白發。但無論是被批斗,還是遭逼供,媽媽堅信父親決不會反黨反毛主席。這種毫不懷疑的堅信,支撐她瘦弱的身子,堅強度過了8年秦城監獄的日子。1975年夫妻在陝西商洛團聚。
對名利、地位、物質的淡泊是58年相濡以沫的又一基礎。
父親曾說過:他是“共產黨員一名,公民一個”。媽媽的一生何嘗不是如此呢?!
1940年父親去了延安,媽媽和老弱婦女隊伍仍在山西堅持反掃蕩。11月底,媽媽在山西盂縣一間破房子裡生下了哥哥。這時日軍摸了過來,村支部書記和一位民兵,不顧自家安危,把媽媽扶上自制的擔架,往大山裡轉移。苦於剛剛生下頭胎根本無法自己走路,媽媽隻好躺在擔架上,但為了減輕重量,她把身上的毯子、被子都掀了下去,因此受了大寒。從此,渾身關節變形且疼痛難忍伴隨了一生。
1949年,我隨父母來到北平,不重樣的病菌不停地襲擊我,我得了六種傳染病,做了兩次手術。有一次發高燒,本來注射進口的盤尼西林很快就可退燒,可父親說:“我們是供給制,盤尼西林太貴,就用普通退燒藥吧。”我因此足足燒了15天,要知道父親時任市委第一書記,且他隻有我一個女兒!
供給制改工資制后,父親和媽媽的工資要供五個孩子、我奶奶、媽媽的繼母及侄輩們的學習、生活費用。媽媽的日記中有一部分是開支細目,連氣門芯2分錢都記錄在案,精打細算。可1955年底媽媽隨父親出訪蘇聯置裝時,為了不給國家添麻煩,不向組織伸手,她去老東安市場舊貨店,買了一件舊皮大衣。
1979年初中央給父親平了反。父親被任命為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主任。不少人覺得安排不妥,父親說:“隻要能工作就行”,又說:“計較個人得失就不是共產黨員”。媽媽更是淡定不語。
1983年父親當選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除了為立法、普法、使人大機構更加完善傾注了更多的心血之外,一切如故,媽媽依舊淡定地做她認為該做的事,依舊慈祥地對待每一位工作人員。多少年后,我們一起回憶時,驚訝地發現,“文革”當“黑幫子弟”時,我們沒有低頭,沒有氣餒,沒有喪失意志,而父親當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我們也沒有因此覺得高人一等。我們沒有去批過一張條子或提過一個要求。因為我們有引以為豪的、不求名利的父母給予我們最有價值的精神食糧。
父母58年相濡以沫,恩愛令人欽羨。
父親是條真正的漢子。他以鋼鐵般的意志為了踐行他小學作文裡的八個字“鏟除不平,匡扶正義”,為了實現入黨的誓言,堅持真理,無私奉獻了一生。生活中他亦是個堅守諾言的人,同時又是心地善良、很富柔情的漢子。在家庭中,父親和媽媽間的如此深情,讓我這個女兒深深欽羨。
父親常說:“你們的媽媽是大學生,能干,有智慧,是我耽誤了她。”而和父親結婚后,美貌、高雅、智慧、厚德的媽媽始終堅定地認為做好父親的秘書並照顧好他的生活是為黨工作,她從不以夫人自居,而將58年的漫長、跌宕、復雜的夫妻生活的法則處理得十分簡單,就是把愛情和革命事業合二為一。
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們吃飯時的情景。父親經常吃飯時還在想問題,吃飯狼吞虎咽,等他吃完才發現飯菜已吃了個精光,而媽媽完全忘了自己沒吃,只是笑望著父親。
父親和媽媽是11月24日結婚,幾十年來每逢這個日子,無論什麼環境,無論什麼條件,他們都會小小地紀念一下。而我這個女兒直到1987年才發現這個小秘密:那天父親忽然讓我拿瓶酒,我問今天什麼日子,父親神秘地沖我笑,還是媽媽告訴了我這個幾十年的小秘密。
“文革”后期,1975年父母分別從秦城監獄來到陝西商洛,父親大概第一次完全地屬於媽媽,和子女一起過上普通百姓家庭的日子。生活貧苦,心情愉快。回到北京后,父親、媽媽和我都還很留戀那段日子:父親砌爐灶、買菜、種菜,甚至幫渾身關節疼痛的媽媽倒水、倒尿盆。媽媽先“解放”,父親很自然地給媽媽當起了“秘書”……
1979年回到北京這個家后,每年夏天清早,父親必做一件事:去院子裡給媽媽摘回她最喜歡的小瓣蘭花悄悄放在媽媽的枕頭邊。
父親最后的時光裡,已不能說話的他三次望著病房的門,我三次把媽媽請進病房。媽媽拉著父親的手,兩人靜靜地對望著,我在父親耳邊大聲告訴他:“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媽媽!”父親放心地走了。父親說過:“我一生無憾!”其中一定包括與媽媽相濡以沫的58年。
我從出生至今,除了“文革”十年,沒有離開過父母。媽媽在我眼裡永遠是那麼高雅、端庄、慈祥、淡定。隻有兩回,讓我看到媽媽的不能自持:一回是1991年父親在山東中風,當我趕到山東時,媽媽大哭。一回是父親1997年離開我們后的早晨,媽媽和我們抱在一起大哭。這是媽媽對父親滿滿愛情的迸發,深情的愛啊……
這樣相濡以沫58年的革命伴侶、恩愛夫妻,很可能一個前腳走,一個后腳跟。父親走后,思念深深環繞著媽媽,我看著媽媽每天精心地擦拭著印著父親相片的瓷盤,對媽媽說:“媽,老爹還有很多事要你做,為了這個家,你要堅強地活著!”為了這一切,媽媽堅強地工作著、生活著,她整整堅持了18年!為了父親的年譜,她整理著幾十年來細心記下的日記,那上面記錄著父親每天的活動、會議,記錄著父親每天的血壓、體溫、身體狀況,還有一家大小每天的支出明細。這幾十年的心血,為父親的年譜提供了有據可查的檔案,珍貴啊!經過16年努力,2002年經中央批准出版了內容豐富的《彭真年譜》。
1997年底,經中央批准,85歲的媽媽踏上了香港的土地,她是代父親完成他的心願。2002年,90歲的媽媽出席了一系列父親百年誕辰的紀念活動:參加了中央召開的紀念彭真同志誕辰100周年座談會﹔參加了北京市委主辦的《站在革命和建設的最前線——紀念彭真誕辰100周年展覽》﹔去山西太原參加了經中央批准的彭真生平暨中共太原支部舊址紀念館的開館儀式。
2012年,經中央批准,山西侯馬開放了彭真故居,他出生的土窯洞還在,窯洞裡的炕亦還在。媽媽已整100歲了,我實在沒勇氣讓她去參加開館儀式,我們三代人做了代表。
這18年她最高興的莫過於子孫三代人圍在她身邊。幾代人也都知道這一點,有空就陪著她,第四代孫從出生起更擔起了陪伴祖奶奶的“工作”。而我也記著對父親的那一句承諾,18年來全程陪伴媽媽,照料她的生活、身體,努力維系28口人的大家庭的和諧,讓媽媽生活在其樂融融中。
2012年,媽媽整100歲,父親已經離開她16年了。父親的年譜出版了,百年誕辰各種活動舉行了,山西的紀念館、故居建好了,媽媽終於完成了她的工作、任務,她躺倒了。
2015年農歷七月媽媽將滿103歲。可媽媽臉上沒有皺紋,皮膚細嫩如孩童,雖然在病床上躺了3年,身上沒有褥瘡、體重還長了10公斤,滿嘴牙齒隻掉了一顆。她靜靜地躺著,順從地跟醫生、護士、護理人員配合著,說得最多的是:“謝謝!”最后的時刻,她依然是靜靜的、安詳的。彌留之際,我在她耳邊大聲喊:“媽,你放心地走吧。”此時媽媽的脈搏忽然又升回78,我接著大聲說:“全家28口人會和睦相處,你放心吧。到了那邊告訴老爹,我們想他!”在我說完這句話后,她的心跳靜靜地歸成一線,臉上沒有一絲痛苦,安詳放心地走了。
媽媽,你是一位革命近80年的始終嚴於律己的老共產黨員。你是我們將愛情和革命事業合二為一、從不以夫人自居的楷模,你是我們慈祥的媽媽、奶奶、祖奶奶。你是一位偉大的妻子、母親!媽媽美麗地來,美麗地走了。
這些天,我總願站在那空蕩蕩的走廊裡,望著媽媽屋裡的燈光,想著爹、想著媽、想著自己。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我為自己有這樣的爹和媽自豪,為生在這樣一個家感到無比幸福。
媽媽的燈永遠亮著……
寫於6月16日
《 人民日報 》( 2015年07月20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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