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一:趕到惠州吃水果

我選定六月下旬前往廣東惠州,原因很簡單,此刻是惠州水果換季的時節。上世紀末,世界上新生一種特殊職業,名叫“水果獵人”,主要工作是深入荒蠻之境,尋找正在滅絕的小品種水果,或保留種子,或移栽植株,順便還可賞鑒這些水果的姿容與滋味,並用圖片與文字加以記述。但同時,這也是一個高風險職業,需要與物種滅絕的速度賽跑,需要與禁止外來物種的各國法律對抗,於是,這些人自我認定為地球物種的挽救者,而許多國家的植物進口法律則將他們定性為“走私犯”。我不具備“水果獵人”的冒險精神,但我是個水果愛好者,當某些水果與傳統文化,或者與詩意相關的時候,特別是某種水果我隻聞其名,卻無法得到的時候,便越發激勵出我迫切的好奇心與滿口饞涎。因此,實話實說,我此次惠州之行的目標是被超級市場式的大商業所拋棄的小品種亞熱帶水果“黃皮果”,又名“黃枇”,土名“黃皮”。
到達后的第二天,朋友約我去鄰近的博羅縣東華鎮“東坡荔枝園”採摘荔枝,途中他告訴我,早已經沒有生產隊時期的那種黃枇果園了,因為果實很難保存,更難運輸,幾乎沒有現代商業價值。果然,途中偶爾望見黃枇樹,多是種在農家院子裡,黃色橢圓形果實成簇,彎彎地垂下來,已然成熟,令人垂涎。來之前我做過功課,知道黃枇分三種,一種至甜無敵,一種酸煞愁人,第三種酸甜適口,至於我,每一種都想嘗一嘗。蘇東坡是惠州的大名人,貶官出京,人未到,他的詞曲卻早已傳唱至此,因此“粉絲”如雲,讓他這個貶官的日常生活倒也頗為豐富,尤其是吃。於是,蘇先生的官是越貶越小,就職之地越來越遠,他卻看得開,詩文詞曲之余,一路往南吃將下來,來到惠州。然不知何故,他在詩文中卻未曾提及黃枇。
蘇東坡在紹聖二年第一次吃到荔枝,此事有詩為証,《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垂黃綴紫煙雨裡,特與荔枝為先驅。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我生長於中國北方,大約三十年前初食鮮荔枝,直至今日,北方水果市場上,凡荔枝皆名“妃子笑”。這許是因為北方人當年難見荔枝,借著“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詩名,好讓顧客易於接受。從這一點上看,我們北方人食荔枝隻能算是耳食之徒了。
到了惠州我才知道,單廣東一省,荔枝的品種便有八十二種,如今還剩下多少不知,也不知農業部門是否有這方面的調查。以本人追蹤美味半生之所得拙見,最美味的水果品種往往最難進入現代商業的法眼,因為它們都有共同的特點,難以保鮮。於是,許多珍品就隻因為這一缺陷,便被現代商業拋棄,甚至早早滅絕了。
昨夜下了一場小雨,天氣不算甚熱。我們進入東坡荔枝園,偶爾會看到一株果實累累卻被棄之不顧的荔枝樹,園主人卻說,那是妃子笑,因是早熟品種,五月上市,現在已經不中吃了,六月下旬這段時間,正當時令的荔枝品種是糯米糍和桂味。
採摘歸來,我們坐在園主人的院中,一邊等候客家菜譜中著名的“東江鹽焗雞”和從“東坡肉”改造而來的“梅菜扣肉”,一邊剝食荔枝。此刻,樹籬上粉白兩種重瓣木槿正開得熱鬧,廚下飄來陣陣肉香,我與園主人圍著石桌對坐閑話,這是饞人增廣見聞與作家深入生活並舉的妙事。我問園主人,那八十二個品種的荔枝現在還剩下多少?園主人說,惠州這一帶,常見的有十幾個品種,最早的“三月紅”,晚些的“水晶球”,眼下最大宗的還是糯米糍和桂味。我想到一則新聞,有關一顆荔枝拍賣出巨額價格的事。園主人搖頭,說那種事與果農沒有半毛錢關系。恰巧他的朋友認識一位參加過荔枝拍賣的企業主,據說,那是惠州西鄰增城市的“挂綠”,荔枝珍品,而且是僅有的一兩株老樹。是否值那麼高的價格,不知,但那位企業主朋友十年前生意好的時候,曾花費十數萬元,在拍賣會上拍得一顆。作為饞人,我立刻淺薄地問:誰吃了,滋味如何?園主人說,那人煲湯喝了。煲了一大鍋荔枝紅棗湯,將那枚“挂綠”投入鍋中,說是讓全廠八百多人都嘗嘗鮮。我不由得發自內心為那位企業主的行止挑起贊指,這件事情的開端太商業化了,至俗,然結局卻閃爍著人性的光芒。
忙了一天,終於嘗到極鮮美的荔枝品種——糯米糍中的“紅皮大糯”和桂味中的“鴨頭綠”。不過,黃枇隻看到,未入口。當此時節,惠州的桂圓還小,木瓜尚青,芒果初熟,所以,我們第三天尋找的目標是“土芒果”。
人們多半知道,芒果原產於印度,《大唐西域記》中的“庵波羅果”即是此物,但它什麼時候引進大陸的無從考証,隻知道1562年引種到台灣,因此,許多名種芒果都是台灣果農選育的。土芒果是未經嫁接選育的原始品種,果肉中纖維粗,不似商業品種那般滑膩,在台灣多半被種來當行道樹。我們前往的植物研究部門,便有一條幾百米長的芒果林蔭道,果實累累,讓我望之大樂。陪同參觀的果木專家說,要好吃,“樹上黃”,芒果成熟自落,撿食即可。我忙向地上看。專家說,地上那些都是昨晚落的。我恍然,此刻去撿地上的芒果,相當於與螻蟻爭食。我便向樹上看。專家又說,你們來晚了,今天早上剛打過一遍,成熟的都被員工撿去做芒果冰消暑了。我望望樹上,再看看地下,心中頗感失望。朋友安慰我說,惠州水果遍地,說不定下午便能遇到。
果然,午餐時分,我們坐在一處農家小餐館的芒果樹下,大啖客家釀豆腐和釀苦瓜。醉飽之余,我才發現,這一會兒工夫,腳邊身后已然墜落六七顆土芒果。我撿起來一看,個頭小,皮厚色青。朋友說這就是“樹上黃”。我說一點也不黃。朋友說一試便知。他讓餐館主人送一小碟醬油來,說這是閩南石螄、漳州的吃法,“土芒果蘸醬油”。我剝開青厚的果皮,發現果肉果然是芒果特有的濃黃色,不甚甜,然香氣甚濃。像土芒果蘸醬油這種吃法,我於夢中也不會想到,雖則粗纖維塞牙,然別具風味。
然而,錯誤也是發生在這一刻。芒果宜飽,因此《開寶本草》中才會說:“天行病后及飽食后俱不可食之。”說實話,腹中過分脹飽的滋味很不好受,幸而有廣東民諺曰:飢食荔枝,飽食黃枇。我問餐館主人,村中誰家有黃枇樹。餐館主人不懂我言,朋友翻譯成客家話,餐館主人回應幾句,便忙去了。朋友說,你有口福。我們拿著凳子直奔屋后,果然發現好大一株黃枇樹,熟透的黃枇果一簇簇的,得有幾百斤。我站在凳上攀折黃枇,學著朋友的樣子,吃葡萄一樣,將果肉擠入口中。黃枇外形很像龍眼,然味道酸酸甜甜,解去胸中油膩,消除腹中脹滿,感覺真是奇妙。
以我多年經驗,尋覓美食最大的樂趣就在於偶遇。許多東西,越是尋找,越是難見,而於無意之中獲之,則大喜、狂喜、喜生絕處。惠州美食美果美景無數,客家人坦蕩好客。我這一次尋果之行,雖然隻嘗到一個品種的黃枇,然而,這不恰好給我理由,讓我尋機再來嗎?感謝生活,感謝自然,感謝我自己仍能葆有這份饞嘴之心。
《 人民日報 》( 2015年08月08日 12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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