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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衡:樹殤、樹香與樹緣

梁  衡
2015年12月16日10:39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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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殤”字在字典裡的解釋是:還沒有到成年就死了。就是說,是非正常死亡。在古代又指戰死者。屈原有一篇名作就叫《國殤》,歌頌、悼念為國捐軀的戰士。我這次海南之行,卻意外地碰見兩棵非正常死亡的珍稀樹,由此引起一連串的故事。

11月底,北京寒流驟至,降下第一場冬雪,接著就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霧霾,媒體大呼測量儀“爆表”。行人出門捂口罩,白日行車要開燈。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我們恰好在海南開一個生態方面的會議,逃過了北京生態之一劫。晨起推開窗戶,芭蕉葉子就伸到你的面前,有一張單人床那麼大,厚綠的葉面滾動著水珠,像一面鏡子,又像一面大旗。我忽然想起古人說的蕉葉題詩,這麼大的葉子,何止題詩?簡直可以潑墨作畫了。又記起李清照的芭蕉詞:“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情。”三亞市地處北緯18度,正是亞熱帶與熱帶之交,這裡的植物無不現出能量的飽滿與過剩。椰子、檳榔、枇杷通體光溜溜的,有三層樓那麼高,一出土就往天上鑽,直到樹頂才伸出幾片葉子,掃著藍天。樹上常年挂著青色的果實。我們走過樹下,當地農民熟練地赤腳爬上樹梢,用腳踩下幾個籃球大的椰子。我喝著清涼的椰子水,想著此刻北京正被霧鎖霾埋的同胞,心生慚愧,有一種不能共患難的負罪感。路邊的菠蘿蜜樹更奇,金黃色的袋形果子不是長在葉下或細枝上,而是直接挂在粗壯的主干上,有的懸在半腰,有的離地隻有幾寸,像一群正在捉迷藏的孩子。北方秀氣一點的人家常會養一盆名“滴水觀音”的綠植,擺在客廳裡引以自豪。而這裡滿山都是“觀音”,一片葉子就有一人多高,兩臂之寬。我背靠綠葉照了一張相,那才叫自豪呢——你就是一個國王,身后是高高的綠色儀仗。她在這裡也不用“滴水觀音”這個嬌滴滴的名字,當地人就直呼為“海芋”。還有一種旅人蕉,一人多高的葉管裡永是佇滿了水,旅行的人隨時可以取用。雖是冬季,也誤不了花的怒放,仍是一個五彩的世界。紅色、紫色、雪青色的三角梅在路兩旁編成密密的花牆。大葉朱蕉,一身朱紅,教你分不清是花朵還是葉子。三層樓高的火焰樹在各種厚重濃綠的草樹簇擁下,向天空噴吐著紅色的火焰。

我看著這些美景激動不已,激動之余又是忌妒。我身在曹營心在漢,一花一葉都牽動我的北方神經,聯想到此刻北京的霧霾,想起我那些可憐的北方同胞。這真是太不公平了,同樣是人,難道北方人就該去承受寒冷、大漠、風沙、霧霾嗎?我想起二十年前一個真實的故事。西北某省一個青年團干部,第一次走出家鄉來到深圳(他還沒有像我這樣過海上島呢),大呼南方原來是這樣的啊!一跺腳,永不再回自己的家鄉。我們且不要罵他背叛,生態,生態,生存之態,誰不想生存在一個好的狀態下呢。

正當我忌妒上蒼對這裡的垂青,羨慕他們的幸運時,一件事讓我心境陡轉。開完了會,我脫離大部隊,開始了一個人的找樹之旅,希望能找到一棵有亞熱帶特點,附載有海南人文歷史的古樹,好收入我的“人文古樹”系列。午飯前我來到陵水縣,說明來意。縣委麥書記說:“我剛來兩個月,還不熟悉鄉情。不知有沒有你要找的樹。但兩個小時前,這裡非法砍倒了兩棵大腰果樹,我正為這事生氣。”說著,他打開手機,給我看砍樹現場,還有他當時發出的工作微信指令:“速到現場,立即查辦!”我說:“為什麼要砍?”“借口清理衛生,整理村容。”腰果,我隻在超市裡小包裝的食品袋裡吃到過,而且大都標明是進口食品。至於腰果樹,我走遍祖國南北,甚至別的許多國家,到現在也沒能見過是什麼樣。我苦苦尋找的人文古樹還沒有找到,卻碰到兩棵被隨意腰斬的稀有的腰果樹。連日來我對海島的美麗印象,頓時成了一堆破碎的泡沫。翠綠的芭蕉葉、鮮艷的火焰花后面竟然藏著鋒利的刀斧。有朋自遠方來,碰到這種事,不亦尷尬乎?這頓飯誰也吃不進心裡。飯后,我提議再到現場看一下,因下午要趕火車去海口,放下筷子便急急上路。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路兩邊仍然是椰子、芭蕉、三角梅,但我的心頭已一片冰涼。

在一個叫高土村的村口,路邊橫躺著兩棵剛被放倒的大樹,像兩個受傷倒地的壯漢。我驗了一下傷口,是先被鋸子鋸,快斷時又一推而倒的,斷處還連著撕裂的樹皮,似乎還能聽到它痛苦的呼喊。樹梢被甩到遠處的一個水塘旁,樹身約有兩房之高。同來的林業廳王副廳長大呼:“哎呀,這兩棵稀有的腰果樹是上世紀國家為扭轉油料短缺,從巴西引進的,算來至少有三四十年了。”我蹲下身來,用手輕輕撫摸著斷茬,還有一點濕氣,並散發出淡淡的木香。那一圈圈的年輪,像是在訴說它成長的艱難和十幾個小時前突然降臨的厄運。我悲從心來,一陣恐怖。回頭打量了一下周邊的環境,光天化日,並不像一處殺人越貨的野豬林。村民不知道什麼叫森林法,只是木木地說,這樹沒有什麼用,所以就砍掉了。就在離樹幾十米的地方有一處溫泉,池塘水面上飄著一團團的熱氣,襯著蕉葉、椰林,婷婷裊裊,宛若仙境。我上前用手試了一下水溫,足有九十度以上,游人常在這裡煮雞蛋吃。而水下的沙子、石粒清晰可見。完了,完了,溫泉名木,又一處永遠消失了的美景,永遠消失了的鄉愁!回程的路上,誰也不想說話,車子裡一片沉悶。我問王副廳長:“一棵腰果樹正常壽命有多長?”答曰:“因是引進樹種,還在生長之中,它在國外可活到七百歲。”如此算來,這樹正當少年。一棵代表著一項國策的樹就這樣瞬間消失了。樹殤啊,國樹之殤,國策之殤!

第二天上午,我原定在省裡有一場關於新聞文化的講座,主人堅持改為森林文化。我當記者幾十年,骨子裡卻是個林業發燒友,半生愛樹,所經歷的樹事無數,講座不敢當,講幾個故事還是有的。我說,一個地方,樹木的保護不是靠上面的一道命令,要靠當地的文化自覺,應該有三道防線。一是法律,國家意識﹔二是鄉規民約,集體約束﹔三是民間信仰,自覺踐行。我在江西採訪曾碰到一個殺豬護樹的故事。一個村民不小心,清明節上墳燒紙時燃著了集體的樹林,村裡就按規矩將他家的肥豬殺掉,按照全村的戶數,分為若干等份,開村民大會,每戶分得一份,並講明殺豬分肉的原因,以示教育。這是鄉規民約,在當地已有幾百年的傳統。我的家鄉,有一座柏樹山,山上有東岳大帝黃飛虎的廟,廟中塑有大帝神像,並地獄輪回的故事。每年廟會人雜,或林邊農人耕田,時有毀樹。於是主事者就在廟門上以東岳大帝的口吻刻一對聯:“伐我林木我無言,要汝性命汝難逃”,以后就再也沒有人敢折一枝一葉。這是假神道設教,也已有上百年的歷史。不要簡單地說它是迷信,這是一種信仰,一種生態信仰、自然信仰,敬天憫人。而叫百姓愛樹莫若領導先行。黑龍江有一愛樹的縣委書記,一次他的車過林區,見一樹被人折斷,便急令停車,與隨從人員齊下車脫帽,高喊向樹致哀。我記不清這天講座時講了多少個故事,最后說到我的親歷。我大學一畢業就被分配在西北的一個沙漠邊緣工作,那裡沒有幾棵樹,砂窩裡的一點紅柳、沙棗,芨芨草、駱駝刺,就能喚起我們心底的微笑。早晨學校裡的孩子們沒有水洗臉,站成一排,老師拿一小碗水,含在口裡,順著孩子的臉噴一遍,各人用手一抹,就算洗了臉。也許你笑他們不文明?但文明要有條件,你砍樹卻是有了條件丟了文明。那地方沒有熱帶雨林的雨,沒有能題詩的芭蕉葉。不要說種樹,春天農民種子落地后就仰天望雨。一次省委書記主持常委會,外面突然落下了雨,他甩開會議人眾,推開門,在院裡大喊:“下雨了,下雨了!”也許你們說這樣一個高干不該失態,但你們不知道,什麼叫缺水什麼叫干旱,到現在你們也體會不到,就在我們開會的同時,北京的機關職員,長安街上的行人,正在霧霾中無奈地掙扎,而這幾天巴黎的氣候大會上,習近平同志正代表中國為世界生態苦苦談判。你們身在福中不知福,身邊有樹就砍樹。不知道這樹是為地球村造氧氣調生態的,是為國家保存文化的,為家鄉留一點鄉愁的。我承認那天我是有點激動,有點失態。

會后主人為放鬆情緒,請我去一個香會館喝茶。香是沉香木的香,茶具桌椅是海南黃花梨,這兩件東西都與樹有關,都是世界同類中的極品,一克沉香比一克黃金還要貴。按照香道流程,主人將一大盤各種碎塊的香料放到桌上,然后用一個特制小刀小心地刮下一點粉末,置於台灣特產的加熱杯上,讓客人托於鼻下靜品其香,數秒后再換一口氣。據說在大城市裡進一次香吧,要花上萬元。主人用一個小顯微鏡教我們識別香的真假好壞。好香會在鏡下顯出銀子般的細微結晶。這香是一種叫白木香的樹因意外所傷,如人砍、虫咬、風折,在特定氣候條件下分泌出的一種保護液,經年累月一點點地積累,就像動物體內的名貴藥品牛黃、狗寶,像溶洞裡的鐘乳石,可遇而不可求。世界上最珍貴的是時間,而這沉香與花梨都是時間的凝聚。海南黃花梨又是世界花梨之最,貴在它樹心的“格”,一棵樹要到三四十年后才開始有“格”,“格”再長到一指之粗約要七十年。人類之殘忍,就是摘取“格”這一塊花梨樹的心頭肉,來制奢侈品的。我在景區的一個商店裡看到一根比拇指略粗的海南黃花梨拐杖,價值五萬七千八百元。不管“香”也好,“格”也好,都是時光的累積,我們在這裡喝茶一杯,聞香幾秒,忠誠的樹木卻要無言地在深山老林中,為我們修行上百年。人們多知品香用木的尊貴,而不知樹生於世的艱難,與它對人類的忠誠。人們大談香文化、黃花梨文化,卻忘了樹文化、生態文化,舍其源而求其流。

正品著香,喝著茶,有誰說大廳裡的電視開了,正直播今天處理砍樹事件的新聞。我們一擁而出,隻見昨天我去過的現場,兩棵臥倒在地的樹旁,森林警察、村民、干部等一群人,正一起低頭向倒樹致哀,然后依法辦事,將肇事人帶走拘留。接著是一篇電視評論,號召在全島開展愛樹、護樹,尋找人文古樹的活動。大家一時都高興地跳了起來,以茶代酒,互相慶賀,幾個年輕人還唱起了歌。突然有誰提議,我們何不現在就用手機上“面對面”的快捷辦法,建一個微信群,名字就叫“我們的樹”。於是在經歷了這幾天的樹殤之痛后,在樹香的氛圍中,我們結下了這一段奇特的樹緣,回京后“我們的樹”成了一個溝通南北,愛樹、護樹,尋找人文古樹的工作平台。

《 人民日報 》( 2015年12月16日 24 版)

(責編:王藝錠、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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