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楊絳談往事:與鐘書偶然相逢 卻好像姻緣前定

錢鐘書和楊絳 (資料圖)
人民網北京5月25日電(陳燦)據新華社消息,著名作家、翻譯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楊季康(筆名:楊絳)先生,以105歲高齡於2016年5月25日1時10分在北京逝世。
2008年10月,在錢鍾書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際,三聯書店曾出版了《聽楊絳談往事》一書。書中序言為楊絳先生親筆手寫:“為我寫的傳並沒有幾篇,我去世后也許會增加幾篇,但征得我同意而寫的傳記,隻此一篇。”
該書作者吳學昭,是錢鍾書和楊絳大學時代的老師吳宓的女兒。為寫這部傳記,她用了將近三年的時間與楊絳先生對談,書中詳細記錄了自楊先生出生至九十八歲的人生經歷。斯人已去,人民網文化頻道節選了《聽楊絳談往事》的部分章節,以此回顧先生昔日風採。
偶然相逢 卻好像姻緣前定
1932年初,借讀燕京手續辦妥,阿季與父親商量要北上借讀。父親不大放心,說:“你若能邀約到男女同學各三人同行,我便同意你去。”阿季果然約到周芬、張令儀兩女生,孫令銜、徐獻瑜、沈福彭三男生。張令儀本約定同行,但她臨上火車趕到車站,變卦不走了。
1932年2月下旬,阿季與好友周芬,同班學友孫令銜、徐獻瑜、沈福彭三君結伴北上。那時南北交通不便,由蘇州坐火車到南京,由渡船擺渡過長江,改乘津浦路火車,路上走了三天,到北平已是2月27日晚上。他們發現火車站上有個人探頭探腦,原來是費孝通,他已經第三次來接站,前兩次都扑了空,沒見人。
費孝通把他們一行五人帶到燕京大學東門外一家飯館吃晚飯。飯后,踏冰走過未名湖,分別住進燕大男女生宿舍。阿季和周芬住女生二院。他們五人須經考試方能注冊入學。
阿季考試一完,便急要到清華去看望老友蔣恩鈿,孫令銜也要去清華看望表兄,兩人同到清華,先找到女生宿舍“古月堂”,孫君自去尋找表兄。蔣恩鈿看見阿季,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問阿季既來北平,何不到清華借讀?阿季告訴她燕京借讀手續,已由孫君接洽辦妥,同意接收﹔蔣恩鈿還是要為阿季去打聽借讀清華的事。
晚上,孫令銜會過表兄,來古月堂接阿季同回燕京,表兄陪送他到古月堂。這位表兄不是別人,正是錢鍾書。阿季從古月堂出來,走到門口,孫令銜對表兄說“這是楊季康”。又向阿季說“這是我表兄錢鍾書”。阿季打了招呼,便和孫君一同回燕京去了,錢鍾書自回宿舍。
這是錢鍾書和楊絳第一次見面,偶然相逢,卻好像姻緣前定。兩人都很珍重這第一次見面,因為阿季和錢鍾書相見之前,從沒有和任何人談過戀愛。
蔣恩鈿很快為阿季辦好借讀清華的手續。借讀清華,不需考試,有住處就行。恩鈿同屋的好友袁震借口自己有肺病,搬入校醫院住,將床位讓給了阿季。同屋的還有振華校友張鏡蓉,也讀外文系。
東吳結伴北上的一行五人全部通過燕大考試,四人注冊入燕京就學,一人借讀清華。好友周芬送阿季搬入清華。不久,周芬和蔣恩鈿、袁震等也成了朋友,兩校鄰近,時常來往。
周芬是阿季邀約一同北上的唯一女伴,現在把她一人丟在燕京,阿季心中很過意不去。不過周芬學習認真、性情隨和、善與人相處,很快就適應了燕大的學習生活、融入新的集體。她原學醫預,后因家中失火,損失慘重,家境困難,學不起醫,在東吳時已轉入化學系。學期結束,她也以優異成績畢業於東吳。東吳大學校長楊永清一向賞識周芬,推薦她到上海中西女校教化學。當時中西的校長是楊永清的妹妹。
周芬也是阿季那種“一輩子的朋友”,一直來往,保持著友誼,周芬十分敬業,后來成為全國中等教育的四大名師之一,全國解放后被調來北京,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編輯教材。一次,來看望阿季,說路上碰見東吳的同學,問:“見到楊季康了嗎?”答:“見了。”“還那麼嬌滴滴嗎?”“還那麼嬌滴滴。”錢鍾書先生不服,立刻反駁:“哪裡嬌?一點不嬌。”
楊先生說:“我的‘嬌’,只是面色好而已。東吳有的同學笑我‘臉上三盞燈’(兩頰和鼻子亮光光),搽點粉,好嗎?我就把手絹擦擦臉,大家一笑。”
錢先生本人不也對楊先生的臉色姣好印象極深嗎?他寫給楊先生的七絕十章就曾這樣贊道:
纈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靧洗兒時面,曾取紅花和雪無?
這年3月,錢鍾書和阿季初次在古月堂匆匆一見,甚至沒說一句話,彼此竟相互難忘。盡管孫令銜莫名其妙地告訴表兄,楊季康有男朋友,又跟阿季說,他表兄已訂婚﹔錢鍾書不問不顧定要說清楚,他存心要和阿季好。他寫信給阿季,約她在工字廳客廳相會。見面后,錢鍾書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阿季說:“我也沒有男朋友。”兩人雖然沒有互傾愛慕,但從此書信往返,以后林間漫步,荷塘小憩,開始了他們長達六十余年的愛情生活。
“我們文學上的‘交流’是我們友誼的基礎”
我曾問楊先生:在牛津和巴黎,與錢先生都學西方文學,讀同一方面的書,兩人相互交流嗎?
楊先生答:“交流很多,十分相投,除了我讀不懂的哲學和文藝理論書,我們總交流彼此的意見。”又說:“我們文學上的‘交流’是我們友誼的基礎。彼此有心得,交流是樂事、趣事。鍾書不是大詩人,但評論詩與文都專長。他知道我死心眼,愛先讀原著,有了自己的看法,再讀別人的評論或介紹。他讀到好書,知道我會喜歡的,就讓我也讀。”
楊先生告訴我,她“有些小小的‘歪學問’,常使鍾書驚奇”。她說:“一次鍾書把我背的詞和他剛讀到的對比,一字不錯,就在日記上說我想‘勝過’他呢。當然是胡說。我讀了詩話,蘇東坡‘眾星爛如沸’句,被詩話作者打杠。我不服,鍾書和我所見恰好一樣。我讀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詩,有一句也是‘鳥鳴山更幽’的意思,他十分贊成,也記在日記上。現在《管錐編》裡還存此句,但未提我名。”
楊先生白天除了上課,就在圖書館讀書。白天讀外文書,晚上在家讀中文書。他們帶了一箱子中國舊書,還有筆、墨、硯台、字帖到牛津。兩人比賽誰讀得書多,年終結算。1935年終統計結果,兩人所讀的書冊數大體相當,實際上錢先生讀的全是大部頭的書,阿季則把小冊子也算一本﹔錢先生讀的中文書全不算,阿季全算。錢先生在日記中寫道:“季承認自己‘無賴’。”錢先生讀的中外文書其實要多得多,有的書看幾遍。他的體會是:“一本書,第二遍再讀,總會發現讀第一遍時會有許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讀幾遍之后才會發現。”他不僅讀,還做筆記。先是在牛津大學圖書館邊讀邊記,因為那裡的圖書不外借,隻准帶鉛筆和筆記本,書上也不許留下任何痕跡﹔所有的筆記都是回家經過反芻后寫成的。楊先生讀書筆記做的不多,所讀的書中雖包括幾本薄薄的小冊子,不過有的書像詩集、詩話等,也是翻來覆去讀幾遍的。
楊先生愛讀詩,中文詩、外文詩都喜歡,也喜歡和鍾書一起談詩論詩。他們常常一同背詩玩兒,並發現如果兩人同把詩句中的某一個字忘了,怎麼湊也不合適,那個字准是全詩中最欠貼切的字。楊先生說:“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朝朝洗手作羹湯”
鍾書一向早睡早起,阿季晚睡遲起。住入新居的第一天早晨,從同學那裡剛學會沖茶的鍾書大顯身手,他烤了面包,熱了牛奶,煮了“五分鐘雞蛋”,沖了又濃又香的紅茶,還有黃油、果醬、蜂蜜,一股腦兒用帶腳的托盤直端到阿季床頭,請她享用早餐。阿季又驚又喜,沒想到“拙手笨腳”的鍾書能做出這麼豐富的早餐!鍾書得到夸獎也很高興,從此兩人的早餐便由鍾書負責制作,這個傳統以后竟持續到老。
自己有了廚房,他們玩兒著學做飯、炒菜,試做紅燒肉,咸燉鮮,由失敗到成功。阿季“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她把做午飯作為她的專職,鍾書隻當助手。自理伙食雖然花費一點心力,也增加不少情趣,特別是鍾書有了中式飲食,吃得飽了,快活得隻想淘氣。他趁阿季午睡用濃墨給她開花臉,就是這段時候。
達蕾供給的家具都是拼湊的。床是一對半舊的小鐵床。阿季把兩床並在一起,兩人可並頭而眠,不像老金家的沙發床,各沿一牆。如把電燈固定在合適的地方,把枕頭豎起,並立著靠在床頭鐵欄上,晚上就能半坐半躺著兩人合看一書。往往是輕鬆有趣的小說。鍾書邊讀邊笑。沒什麼好笑的他也痴笑,他還是錢家人所謂“吃了痴姆媽的奶而承襲的痴氣”。阿季看書不笑也不哭,但鍾書痴笑,不由得也陪著笑了。
錢先生愛給阿季講故事,他小時候看的不入流的小書,添油加醬講給阿季聽,有時干脆是自己編的。他講故事有個習慣,講完一樁事,必“啊”一聲,相當於“聽見嗎?”阿季得應一聲“嗯”。阿季勞累了一天,聽著聽著,就沉沉欲睡﹔但聽到“啊”,她必須答一聲“嗯”。“啊”,“嗯”﹔“啊”,“嗯”。錢先生故事講完就睡著了﹔阿季卻清醒得不能入睡了。這也不要緊,反正她照例是遲睡遲起的。
錢鐘書:“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1937年春,鍾書早早的就到牛津婦產醫院為阿季訂下房間,預約接生大夫。女院長問:“要女大夫?”鍾書答:“要最好的。”女院長推薦了斯班斯大夫,他住在阿季同一區內,房子在很美的花園裡,診所就設在家裡。阿季定期去檢查,開始每月一次,后來兩周一次,步行來去,不過十來分鐘,很方便。
斯班斯大夫略一計算阿季的預產期,對她說:“你將生一個加冕日娃娃。”
英國老百姓對皇室的關心愛戴,阿季印象已很深了。1936年1月20日,一個大雪天,阿季和鍾書遷居瑙倫園已近一月,從前的房東老金踏雪來訪,為的是報告“國王去世了”。他神情惶然,如喪考妣。喬治五世去世當天,長子威爾士王子繼承王位,稱愛德華八世,但他愛上了一位離過婚的美國女士辛普森夫人,遭到內閣反對。為避免引起英國憲法上的危機,他選擇了遜位,后來離開英國,定居法國,與辛普森夫人結婚。愛德華沒來得及加冕就於1936年12月12日遜位,那天也下雪,鍾書的英國同學朋友司徒亞特地拿了國王遜位的號外,冒雪跑來報告這條重要消息。愛德華的弟弟約克公爵在愛德華八世遜位之日正式即位,稱喬治六世,定於1937年5月12日加冕。
關心王室的斯班斯大夫預計阿季的嬰兒將在國王加冕大典那天誕生,可是這個中國嬰兒似乎對此不感興趣,遲遲不肯露面。超過預產期快一周了,還沒什麼動靜,大夫讓住院觀察。 5月18日清晨,分娩有跡象了,鍾書忙陪阿季乘了汽車住進醫院。阿季開始陣痛,但不厲害。她躺著看完一本小說,鍾書又來陪吃了午后茶,已回去。陣痛還很悠緩,醫生給打了一針,讓她睡過這晚。 19日,阿季竭盡全身力氣也無法使嬰兒出生,醫生不得已對阿季施了麻醉,用產鉗把嬰兒夾了出來。因為缺氧,嬰兒已憋得渾身青紫,護士對阿季說:“She’s all black and blue”,是她使勁拍拍拍,才把她拍活的。
護士們說,這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可能斯班斯大夫的產鉗夾紅了她的臉,她感到委屈,雖然死而復生,哭得特響。護士們因她啼聲洪亮,稱她Miss Sing High﹔阿季后來為女兒譯意為“高歌小姐”,譯音為“星海小姐”。
不過此時阿季因為用力過度又聞了麻藥,全身疼痛,昏昏欲睡,什麼也顧不上。可憐鍾書這天來看阿季四次,公交車不能到達,他步行來回。上午他來,知道得了一個女兒,正合他的心意。想看望阿季,醫院不准許。第二次來,知道阿季麻醉,還沒醒來。第三次見到了阿季,昏昏地睡,無力說話。下午茶過后,鍾書又來,阿季已醒過來,得知他已來回走了七趟,怕他累壞,讓他坐汽車回去。
護士特為鍾書把娃娃從嬰兒室抱出來給爸爸看。鍾書看了又看,高興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阿季記住了鍾書的“歡迎辭”,女兒長大后,阿季把爸爸的“歡迎辭”告訴女兒,她很感激。
女兒懂事后,每逢生日,爸爸也總要說,這是“母難之日”。鍾書沒要第二個孩子,他曾很認真地對阿季說,我們如再生一個孩子比阿圓好,而喜歡那個孩子,我們怎麼對得起阿圓呢?除了對女兒的用情專一,其中是否也包含不忍阿季再受生育的艱難和痛苦呢?
婦產醫院床位有限,不歡迎久住。單人病房產婦住一星期至多十天就出院了﹔普通病房住三至五天。阿季體弱難產,破例住了三周又兩天,每快出院又出事故,幾乎在醫院坐完了“月子”,她向護士學會了給嬰兒洗澡、穿衣、換尿布。
這段時間,鍾書一個人在家過日子也真不容易,常不經意闖些小禍,用他自己的話說“又做壞事了”。他不時愁兮兮地告訴阿季: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的桌布弄臟了﹔他把台燈弄壞了﹔門軸兩頭的球掉了一個,門關不上了。……阿季跟他說,不要緊,桌布,她會洗,墨水染的,也能洗掉。台燈、門軸,她會修。鍾書一聽阿季說“不要緊”就放心了。他對阿季說的“不要緊”總是又佩服又放心,這句話在近兩年的共同生活中已屢次得到驗証。這回也同樣:阿季到家,果然把桌布洗得干干淨淨,看不出一點墨水跡印﹔台燈、門軸也一一修好。
《我們仨》出版后,有個年輕的女孩說,她“最最感動之處,是錢先生和楊先生相互間的信任、互助至親密無間。不是一天什麼I love you,而是I do,I be”。她特別欣賞楊先生說的“不要緊”,和錢先生對這話的相信!
阿季回家做完最后幾天的“月子”,她怎麼也沒想到一向不善料理生活的鍾書,竟給她端上一碗他親手燉的雞湯,湯裡還飄著鮮綠的嫩豆瓣!多溫馨!就這樣,阿季喝湯,鍾書吃肉,女兒“吃”媽媽。初為人父的鍾書以他的愛心和責任心,盡量照顧好阿季和女兒,而這一切都是在他繁復艱巨的論文寫作中穿插進行的。
(注:本文節選自《聽楊絳談往事》一書,作者吳學昭,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於2008年10月出版。出版社已授權人民網文化頻道發布,如需轉載,請與出版社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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