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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被遺忘的中國古代空間秩序

崔天興
2016年09月09日08:00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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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地方”:被遺忘的空間秩序

  【思錄】

  生活中,人們常常會問“你是什麼地方的”“你去什麼地方”之類的問題。但“地方”的確切含義究竟是什麼,卻很少有人能說清楚。

  “地方”是指地形方,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空間秩序概念。我們的先民認為天空是圓形的,大地是矩形的,即“天圜地方”﹔也有學者認為“地方”並非指正方形或長方形,而是平平正正之謂。

  明末清初,“地圓說”逐漸替代了“地方說”。時至今日,“地方說”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尊嚴和意義,我們再次碰到“地方”這個空間概念的時候就失去了應有的敏感性,但以“地方”概念為主要載體的堪輿術卻一直實踐到今天,在民間還具有很強影響力。

  方在甲骨文中被隸定成“”﹔現代學者許進雄認為“方”是頭部有兩齒分歧的農具象形或高厚犁頭的側視,同樣構造的字還有“旁”等。方字在甲骨文中的意思被現代學者闡釋為(1)邦國:殷人稱國為方,如土方、馬方等﹔(2)方向:如武丁時期東、南、西、北四方的甲骨記事刻辭﹔(3)矩形:在甲骨中方字並未有被解釋為矩形的証據,清代段玉裁推測矩形義項是由甲骨文中方形受物之器的“匚”字演變而來:“匚本無正字,故自古假方為之”。

  “地方”的史前空間實踐

  “地方”概念形成於何時無確切年代,但不同文化區回答“地形方”概念的形式及過程則可以一直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晚期。

  最早的答案來自於河南濮陽西水坡45號墓。該墓平面形狀“前圓后方”,東西兩側設有兩個凸出的弧形小龕。墓主人為一壯年男性,頭向朝南,高1.84米。墓內小龕及北部方龕有3個殉人。在墓主人兩側及腳端分別發現了蚌殼擺成的龍虎圖像和三角形圖案。有研究者認為該墓的平面形狀象征了古人天圜地方的史前觀念。

  長江中下游和黃河下游的史前遺址中常見八角形符號,很多學者認為這種符號包含了“天圜地方”的含義。尤其是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出土的玉版(上圖)。玉版呈長方形,剖面略成拱形,內外兩面精磨,其中三條邊磨出榫緣,且兩條短邊各鑽有5個圓孔,長邊9個,沒有榫緣的鑽有4個圓孔。玉版正面雕刻兩個同心圓,圓中心琢制有一個八角圖案,兩圓之間以直線平均分為8個區域,每區內各雕琢一枚矢狀葉脈紋﹔外圓與邊框之間又雕琢4枚矢狀葉脈紋,指向玉版四角。

  良渚文化的史前先民則用玉琮(下圖)的平面形狀作出了回答。張光直先生認為玉琮的內圓外方是象征了古人的天圜地方、上下貫通的天地觀。紅山文化晚期的牛河梁遺址“積石塚”又是一例。積石塚主要部分為2座三環石壇。據學者考証“三環石壇”的實測直徑與《周髀算經》蓋天圖式的數據一致。

  另外,史前聚落和房屋建筑也經歷了由圓至方的轉變。早期聚落和房屋一般為圓形,晚期聚落和房屋一般為方形或圓角方形。這都可以証明,方,是古人認識空間秩序的方式。

  “地方”的早期記錄及實踐

  早期文獻如《周易》《周禮》《呂氏春秋》《周髀算經》等對“地方”進行的描述,成為我們理解“地方”概念的前提和基礎。

  《周易正義·說卦》中寫“乾為天,為圜……坤為地……為大輿”。宋玉《大言賦》則說:“圓天為蓋,方地為輿”。司馬遷《史記·三王世家》:“臣請令史官擇吉日,具禮儀上,御史奏輿地圖”。唐朝司馬貞《史記索隱》道:“謂地為輿者,天地有覆載之德,故謂天為蓋,謂地為輿,故地圖稱為輿地圖”。后人把這方面的特征概括為“地行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周禮·考工記·輿人》記載:“軫之方也,以象地也。”《淮南子·原道訓》也記載“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御”,即天是車的圓蓋,地是方形的車廂,拉車的是四時,駕車的是陰陽。由此推測,“地方”在《淮南子》成書的時代已開始變成知識分子的共識。

  《儀禮·聘禮》曰:“圭與繅皆九寸,剡上寸半,厚半寸,博三寸,繅三採六等,朱白倉。圭,所執以為瑞節也。剡上,象天圜地方也。” 這段文獻從形似角度,把玉圭的上尖下方與天圜地方的概念聯系起來。

  《呂氏春秋·季春紀·圜道》也有相關記載:“萬物殊類殊形,皆有分職,不能相為,故曰地道方……方則分定,分定則下不相隱”。方道即地道。地上的事物復雜繁多,需要各守其位。方道具有穩定感,穩定才能有秩序。

  漢《周髀算經》記載,“數之法,出於圓方。圓出於方,方出於矩。……平矩以正繩。偃矩以望高,覆矩以測深,臥矩以知遠,環矩以為圓,合矩以為方。方屬地,圜屬天,天圜地方。”這段話不僅詳細論述了天圜地方的屬性,而且也部分涉及了天地何以圜方的邏輯。

  這些文獻描述了地的方形屬性,反映了古人的宇宙觀,但從方法論上沒有回答“地何以為形方”的數理基礎和邏輯。簡單“輿”或“軫”的方形比喻,不能從根本上回答“地方”的內涵。

  “地方”的邏輯和實踐

  目前認為,“地何以為形方”的邏輯有三種:

  (1)“立杆測影”說

  立杆測影是古代利用觀測晷影的長度、太陽出入方位而確定二至、二分以及觀測北極、二十八星宿等天象的技術。據《周髀算經》記載,在二分和二至這四個關鍵時間點,北緯35度附近的日出、日入時晷影與地平面上的交點構成矩形,這一矩形的長短邊之比為1︰。在周王朝活動的中心地區,二分二至的晷影觀測數據為(晷)表8尺,冬至影長13.5尺,夏至影長1.6尺,二分影長7.55尺。

  立杆測影的數理和實踐賦予地以“方”的屬性,是古人形成“地成方”概念的最深刻的因素。

  (2)測量大地的實踐

  《周禮正義·大司徒》記載:“凡建邦國,以土圭土其地而制其域。”唐朝賈公彥在《周禮注疏》中說:“以土圭測影之法,定邦國之方位而正其疆域也”,即傳統文獻中所說“日影千裡差一寸”或 “勾之損益寸千裡”。

  《周禮正義·考工記·匠人營國》進一步規定了如何“辯方正位”,“匠人建國,水地以縣,置以縣,眡槷(音“視聶”,觀察測日影的標杆。——編者注)以景。為規,識日出之景與日入之景。晝參諸日中之景,夜考之極星,以正朝夕。匠人營國,方九裡,旁三門。”這就是即利用圭表確定時間和方向,並最終形成了我國古代“方九裡,旁三門”方形城市的規制。

  (3)農耕的日常實踐

  華夏先民在日常實踐中對不規則的土地往往作方形處理,農田多為方形,如井田。城池也被“絕長補短”形成方形,如《孟子·滕文公上》曰:“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裡也。”《韓非子·初見秦》:“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裡。”方形田塊,便於正經界﹔方形城池便於正宮室。方形便於認識,便於表述,便於計算。這種方法是利用了正南北東西的基本方法測量大地,形成方形或矩形的幾何形狀。在這種技術概念指導下,方形的大地就變得很具體。

  “地方”的問題與意義

  “地方”在先秦的空間實踐中,碰到了“天不覆地”的問題。《禮記·曾子·天圓》曾提出:“天之所生上首,地之所生下首,上首謂之圜,下首為之方,如誠天圜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揜(同“掩”——編者注)也。”“四角之不揜”即天不覆地的問題。漢代學者提出“渾天說”解決了“天不覆地”的矛盾。“渾天說”認為天地都是半圓的,“天似蓋笠,地法覆槃”,天地同形。這個認識可能更接近目前所知的科學事實,但遠沒有“天圜地方”影響大,因此“地道為方”是古代中國構建空間社會秩序的指導思想和重要實踐。

  在中國古代世界觀裡,方是地文、人文秩序建構,圜是天文秩序建構。歷代的城池、宮殿、九州、五服、九宮等均是方形的空間建構和規劃。東南西北叫作四正,東北、東南、西南、西北稱之為四維或四隅。可以說,古人對大地的認識乃是不斷方正的過程。正不僅僅要正方向,還要正大地本身。正是由於方正具有積極的正面價值,因而最終凝結成道德准繩。方正不僅是地德,也是道德。漢代以后稱道德高尚者為“方正賢良”。

  “地方”是史前形成沿用至明清的超越視野之上的空間秩序和格局。中國古代無論是對地理知識的歸納,還是人文空間事物的規劃,都尊崇方形。它既是基本的地理認知,也是推崇“方則分定”的社會等差意識形態的反映。

  你是哪個“地方”的?貌似普通的一個詞,記錄的卻是史前至當下對空間秩序的追求,蘊含了我們的空間秩序實踐,同時也包含了先民所尊崇的文化特質和道德特質。

  (崔天興,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歷史學院)(圖片由作者提供)

(責編:歐興榮、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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