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寫的歷史與間諜的挽歌

當我讀到克裡斯蒂·馬克拉奇斯《囚徒、情人與間諜——古今隱形墨水的故事》的時候,腦海中回蕩著傳統文化中似曾相識的一些意象:鴻雁傳書、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隱秘的衣帶詔、神奇的“女書”等等,他們以一種“隱藏”的母題,閃爍出別樣的光澤。
按照本書作者的說法,以上意象分屬於隱藏信息的不同方式,一種是秘密書寫,催生出了密碼學﹔一種是秘密通信,催生出了隱形書寫。密碼學使用暗碼,本身就暴露了秘密的存在,而隱形書寫的核心就是對書寫行為本身進行保密,逃避審查,后者是本書真正關注的核心。
本書的外觀是一部編年體的檔案,每段時期都有特殊的技術、個性鮮明的人物,仿佛“隱形墨水”關聯起的世界歷史。從愛情、魔術再到戰爭,隱形書寫的需求對象越來越廣泛。古典時期的人們用新鮮牛奶書寫、煤灰顯形,用兔子、豬的膀胱傳遞信息,用浸染了檸檬汁的莎草紙寫下秘密,這是較為簡陋的隱蔽書寫方式。
現代隱形墨水則起源於中世紀的煉金術,“癭結”搗碎溶解於水用於寫信,用浸透硫酸鹽的海綿擦拭后呈現。英國化學家威爾金斯、波義耳投身於實驗哲學,制造出了神奇墨水﹔法國人波萊爾、伯納德也經過實驗獲取了魔力之水的配方。1753年的一位作家描述的場景仿佛童話:如同無聲息地穿透樹葉一般,雄黃的蒸氣使得隱形文字顯現了出來,烏黑且清晰。
科學的普及造就了藝術,化學基礎材料造就了可以變化的風景畫,天氣娃娃隨著溫度濕度的變化改變顏色,成為風行一時的玩具。而隨著歐洲現代政治的發展,浪漫的魔術被規訓為權力的工具,服務於外交和戰爭的需要,也加速了這一行當的進化。一戰期間隱形墨水的發展比過去300年還多,這可能並不夸張。
微縮影像的出現,在隱形墨水的歷史上是革命性的變化,也最終終結了隱形墨水本身的歷史,因為這一技術的本質不再是書寫,而是隱藏。進入21世紀后的隱寫術,從互聯網走向了DNA微縮影像,不再局限於國家之間的暗斗,而成為價值百萬美元的產業,服務著跨國公司和全球化時代的富豪們。
隱形書寫的技術,或許沒有改變了歷史的走向,卻真實地改變著人物的命運。在這幅芸芸眾生中,最為顯赫的是蘇格蘭女王瑪麗,她傳遞了無數用隱形墨水寫就的危險信息,卻不知道傳遞人本身已經背叛了自己。美國獨立戰爭中,神秘隱形墨水幫助華盛頓取得了勝利,發明者卻多次輸掉了訴訟,臨死前也沒有獲得聯邦政府的任何酬勞和補償。1915年6月23日,被捕的德國間諜穆勒像《百年孤獨》中奧雷連諾上校那樣出現在刑場上,面對行刑隊的槍口,也無法遁逃命運的審判。當然,本書最大的遺憾是沒有關注列寧,他在沙皇監獄裡用面包捏成墨水瓶,裝上牛奶寫秘密信件,為了防備看守的檢查,曾經一連吃掉了六個“墨水瓶”,這可是我們小學課本上耳熟能詳的故事。
隱形墨水的歷史,是一種隱與顯的博弈。伴隨著隱寫術的發明,顯影技術也與時俱進並與之博弈。碘蒸氣成為萬能顯影劑,氯化鐵在對付氨基比林時的效果更好。間諜依賴於技術,最后卻被技術所累。隱形墨水並不能做到絕對隱形,隻要存在行為,隻要存在用於隱寫的物質,就必然有痕跡和証據留下。本書中,恰恰是隱藏的行為本身引起他人的注意,為隱藏者帶來了暴露的危險。
今天,隱形墨水的故事,同一切浪漫的故事一樣退場。黃金羅盤、煉金術師、英雄人物的傳說,被日益冰冷的現代隱寫和顯影技術所取代。年輕一代,可能更喜歡IMAX影院中駕著極速賽車和軍用飛機飛檐走壁、彈無虛發的詹姆斯·邦德們。作者在本書結尾用一種“戲仿”的方式,附錄了一篇“玩轉廚房化學試驗”的說明書,以大眾文化時代心照不宣的一笑消解了本書的庄嚴和挽歌意味。今天看來,用假牙和鞋子中隱藏的隱形墨水,傳遞不知道有無用處的信息,顯得過於落寞和無趣。
歷史是被多重世界推動的。文明進步的標志之一,就是越來越精細地發掘未知的多重世界。近年來,西方繼文化研究之后,興起了物質文化史、社會文化史的研究熱潮,鏡子、貨幣、火、水、自行車……這些不同層級的文化產品,紛紛進入了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的視野。“致廣大而盡精微”,當我們對歷史少些籠而統之的概括,多些精細的記憶,一如隱形墨水的故事將在現代學術的試劑下漸漸顯形。(胡淼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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