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網
人民網>>文化

為中國人說中國

——撰述《吾國與吾名》的24年

胡阿祥
2019年02月23日09:05 | 來源:光明日報
小字號
原標題:為中國人說中國

  《吾國與吾名——中國歷代國號與古今名稱研究》 胡阿祥 著 江蘇人民出版社

  “鎮國之寶”何尊的銘文中首次出現了“中國”一詞。圖片選自《吾國與吾名——中國歷代國號與古今名稱研究》

  【著書者說】

  從1994年動筆寫作開題立意的《中國古今名號尋源釋意》,到2017年完成總結之作《吾國與吾名——中國歷代國號與古今名稱研究》,我在這個領域斷斷續續地耕耘,竟然已經持續了24個年頭,其間出版了尤重考據與義理的《偉哉斯名:“中國”古今稱謂研究》,面向大眾的《中國國號的故事》《正名中國:胡阿祥說國號》《中國名號與稱謂的故事》《祖國的名稱》,又在《百家講壇》主講了“國號”“國之名稱”兩個系列節目。回想起稿時節,我還剛過而立之年,待到告別之時,我已年近耳順。一個研究領域與宣講課題,何以伴隨著我如此之長的學術生涯呢?

  從兩個坊間流傳的故事說起

  先說兩個坊間流傳甚廣、主角為中國人的外國國號“故事”。

  晚清,在維新洋務人士的大力鼓噪下,西風勁吹,西學猛漸。一位略聞新知的童生請教私塾先生:“何謂伽利略意大利人?”私塾先生回答:“伽利略的意思就是賺大錢的人。”

  這位私塾先生望文生義,將“意大利”妙解為“意思就是賺大錢的人”﹔而頗涉洋務的李鴻章竟也鬧出笑話,當他聽說“葡萄牙”時,驚訝地問道:“怎麼葡萄也有牙?”

  李鴻章沒有去過葡萄牙,而且葡萄牙這類譯名確實離奇古怪,難免李大人有此千古一問。不過值得肯定的是,李大人畢竟勇於提問,而勇於提問正是求得真知的途徑。筆者時常感到難解的是,在我已經30多年的大學教書經歷中,卻幾乎沒有大學生、碩士生、博士生提問這類問題。反之,筆者在課堂上常常問學生:“啟為什麼用夏作為國號?劉邦為什麼定國號為漢?時時接於目、聞於耳的華夏、中國、中華、China又是什麼意思?”滑稽的是,如此等等的相關問題,同學們往往語焉不詳﹔再問英吉利、不丹、伊拉克、土耳其、美利堅、法蘭西、烏干達……同學們就更加啞口無言了!

  英吉利、不丹、伊拉克等,暫且不去管它。起碼我們自己的夏、商、周,以至元、明、清,以至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些國號的來源取義,還是應該知道的。畢竟,我們的遠祖生長在夏、商、周,我們的祖先生長在元、明、清,我們生長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將來我們的子孫也要生長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如此,對於這一連串的國家大號,我們豈可不知,焉能不解!

  其實,即便不談學問,探求中國歷代國號的來源取義,也是一件特別富有趣味的事情。夏、商、周等以至元、明、清,中國、華夏、中華等等,也許我們太耳熟能詳了,往往想不到要對它們“打破砂鍋問到底”,而一旦“打破砂鍋問到底”,以我的切身感受,那是奧妙無窮、極有意思的。這種情況,似可比附一下東漢劉熙的《釋名》。昔劉熙撰《釋名》,其自序雲:“夫名之於實,各有義類,百姓日稱而不知其所以之義”,所以《釋名》的目的,在於辨明上則天地陰陽、下至宮室車服種種名稱的“所以之意”。而就“中國”歷代國號與古今名稱來說,也與此相仿。本來,創造了方塊漢字的中國人,歷來就有講究名稱字號的傳統,人名都是如此,關涉國家的大號當然更不例外,道理很簡單:人名不過一己的代號,國家大號則關系到億兆斯民,而如果這億兆斯民都不關心這國家大號的“所以之意”,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利瑪竇解說中國國號的“故事”

  相較於私塾先生妙解“意大利”為“意思就是賺大錢的人”、李鴻章訝異於葡萄牙“怎麼葡萄也有牙”,這裡不妨再說一個確實可信的、主角為外國人的、解說中國國號的“故事”。

  400多年前的1582年,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意大利人利瑪竇(1552-1610年)從印度啟程,登陸澳門,開始了他的中國傳教之旅。利瑪竇在中國傳教、工作和生活了28年,逝世后安葬於大明京師(今北京)。利瑪竇晚年撰寫而又經由比利時耶穌會士金尼閣增修的《利瑪竇中國札記》,1615年在德國奧格斯堡出版。由於“書中初次精確地、忠實地描述了中國的朝廷、風俗、法律、制度以及新的教務問題”,所以一經問世,就在歐洲引起了轟動,歷史悠久、地大物博、繁榮富庶的中國,也因此而真實地、立體地呈現在歐洲人的眼前。

  在《利瑪竇中國札記》第一卷第二章中,利瑪竇這位與中國士大夫頗多交往、直接掌握了中國語文、並對中國典籍進行過鑽研的西方“中國通”,第一次相當詳細地解說了其時的歐洲人尚覺模糊不清的“關於中華帝國的名稱”問題。

  “中華帝國的名稱”紛繁復雜,利瑪竇則聰明地將之區別為三類。

  關於第一類名稱,利瑪竇認為:“這個遠東最遙遠的帝國曾以各種名稱為歐洲人所知悉。最古老的名稱是Sina,那在托勒密的時代即已為人所知。后來,馬可·波羅這位最初使歐洲人頗為熟悉這個帝國的威尼斯旅行家,則稱它為Cathay。然而,最為人所知的名稱China則是葡萄牙人起的”﹔“我也毫不懷疑,這就是被稱為絲綢之國(Serica regio)的國度,因為在遠東除中國外沒有任何地方那麼富饒……在中華帝國的編年史上,我發現早在基督誕生前2636年就提到絲綢工藝,看來這種工藝知識從中華帝國傳到亞洲其他各地、傳到歐洲,甚至傳到非洲。”

  關於第二類名稱,利瑪竇寫道:“中國人自己過去曾以許多不同的名稱稱呼他們的國家,將來或許還另起別的稱號……因此我們讀到,這個國家在一個時候稱為唐,意思是廣闊﹔另一時候則稱為虞,意思是寧靜﹔還有夏,等於我們的偉大這個詞。后來它又稱為商,這個字表示壯麗。以后則稱為周,也就是完美﹔還有漢,那意思是銀河。在各個時期,還有過很多別的稱號。從目前在位的朱姓家族當權起,這個帝國就稱為明,意思是光明﹔現在明字前面冠以大字,因而今天這個帝國就稱為大明,也就是說大放光明。”

  又第三類名稱,即利瑪竇所謂“這個國家還有一個各個時代一直沿用的稱號”——中國(Ciumquo)或中華(Ciumhoa),中國這個詞表示王國,中華這個詞表示花園,放在一起就被翻譯為“位於中央”,“我聽說之所以叫這個名稱,是因為中國人認為天圓地方,而中國則位於這塊平原的中央”。

  平心而論,利瑪竇這位老外對“中華帝國的名稱”的解說,或者正確,或者接近正確,或者有些正確的影子,總之,比我們的私塾先生說“意大利”、李鴻章問“葡萄牙”的風馬牛不相及,顯得進步得多。而尤其可貴的是,利瑪竇還分析了中國為什麼會有如此之多的名稱:“這個國度從遠古時代就有一個習慣,常常是統治權從一個家族轉移到另一個家族,於是開基的君主就必須為自己的國家起一個新國號。新統治者這樣做時,是根據自己的愛好而賦予它一個合適的名稱”。然而,“與中國接壤的國家中,很少有知道這些不同名稱的,因此中國境外的人民有時就稱它這個名稱,有時又稱它另一個”——外國人有關中國的各種稱謂,正是因此而起。

  蘊含深意的中國歷代國號

  由以上中國人解說外國國號的“故事”、外國人解說“中華帝國的名稱”的故事,我們應該能夠感受到:外國國號、“中華帝國的名稱”的“所以之意”,都是非常復雜、牽連甚廣的學術問題﹔而方塊漢字為主的“中華帝國的名稱”與拼音文字為主的外國國號,又各有復雜之處。比如拼音文字的外國國號,由於歷經演變、屢有發揮,其意往往十分難解,我們所見只是一堆字母的組合。至於方塊漢字的“中華帝國的名稱”,其望文生義的方便之處,卻也正是容易導致臆解、誤解乃至瞎解的關鍵原因,又漢字意義的引申、擴展、假借等,也會造成“中華帝國的名稱”解說中本義、引申義、附會義等等的混淆。以上述利瑪竇“夏”等於偉大、“商”表示壯麗、“周”就是完美、“漢”的意思是銀河、“大明”就是大放光明一類說法為例,所存在的主要問題,就是本義、引申義、附會義等的混淆。

  然則正本清源,系統全面地探討中國遞更的國號、眾多的名號、繁雜的域外稱謂之形成過程、來源取義、使用情況與復雜影響,正是筆者鍥而不舍24年、並且漸次拓寬加深的追求所在。即以集大成的《吾國與吾名》為例,對話1615年出版的《利瑪竇中國札記》的三類“中華帝國的名稱”,本書以40余萬言的篇幅,得出了諸多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兼具的認識,姑引“結語”中的三段為例:

  以言歷代國號之美……夏國號的最終擇定,與蟬所代表的居高飲清、蛻變轉生等的美義有關﹔取美義為國號,也成為后世中國歷史上命名國號的一種常用方法。由夏而下,商、周、秦、漢、新、晉、隋、唐、周、宋、大元、大明、大清這些王朝或皇朝所用的國號,同樣具有或顯或隱的美義,並成為各自國家的政治文化符號。這種符號,於商為鳳,於周為重農特征,於秦為養馬立國,於漢為“維天有漢”,於新為“應天作新王”,於晉為巍巍而高,於唐為道德至大,於宋為“天地陰陽人事際會”,於大元為“大哉乾元”,於大明為“光明所照”,於大清為勝過大明,總之,都屬於“表著己之功業”“顯揚己於天下”“奄四海以宅尊”“紹百王而紀統”的“美號”。這些“美號”,既與君主的統治息息相關,也照應了所統治的部族民眾之心理要求,並進而使政權蒙上了濃重的順天應人的色彩。至於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號,則書寫出國號歷史的新篇章,即既區別於以往天下社稷一家一姓的國號,又表明了國家的主權屬於中國各民族,屬於中華民族,此種意義,更是“美”之大矣!

  以言古今名號之偉,可以“中國”名號為例。“中國”名號,歷史久遠,先秦時即已存在。雖然地域概念的中國是多變的,文化概念的中國是模糊的,但中國的地域范圍在不斷放大,中國的文化意義在不斷加強……至於后起的政治概念的中國——“18世紀50年代清朝完成統一之后,19世紀40年代帝國主義入侵以前的中國版圖,是幾千年歷史發展所形成的中國的范圍。歷史時期所有在這個范圍之內活動的民族,都是中國史上的民族,他們所建立的政權,都是歷史上中國的一部分”——既與地域概念的中國、文化概念的中國相輔相成,又較之更加客觀與全面,而且政治概念的中國,無論時間、空間都指稱相當明確。由中國概念的流變,我們又可以明了這樣的史實:中國的歷史是中國境內各民族——無論文化高低、地域遠近,是漢族抑或非漢民族——共同締造的,中國的版圖是由中原和邊疆共同組成的,現代中國是歷史中國的繼承和發展。

  以言域外稱謂之妙……記得有種說法,比喻中國的物質文明就是一塊泥巴、一片樹葉、一隻虫子,泥巴燒成了瓷,樹葉喂養了蠶,蠶虫吐出了絲,而瓷與絲,就在中國的域外稱謂China、Serice中得到了形象的體現。至於既是自稱也是他稱的漢與唐、龍與獅,漢、唐是中國歷史上充滿正能量的代表性皇朝,它們共同寫照了巍巍中國的歷史地位,龍、獅是體現中國傳統文化與近代政治歷程的典型化動物,它們一並烘托了泱泱中華的文化形象。

  要之,“美哉,變動不居而又蘊含深意的中國歷代國號!偉哉,延用不衰而又凝重氣派的中國古今名號!妙哉,來源不一而又呈現特征的域外有關中國的稱謂!”——可謂從獨特的側面、別樣的角度,生動形象地反映了中國文化中的名稱情結,淋漓盡顯方塊漢字的無窮魅力、中華民族的心理認同、中外交通的艱難歷程以及中國傳統文化所表現出的泱泱大國氣度……

  中國人共同關注之事

  1999年國慶節,卞孝萱師在《〈偉哉斯名:“中國”古今稱謂研究〉序言》中感慨:“中國古今稱謂,既是中國人共同關注之事﹔《“中國”古今稱謂研究》,應為天地間必不可少之書。”拙著《偉哉斯名》以及在此基礎之上“大事增補修訂而成”的《吾國與吾名》,自然遠當不起“天地間必不可少之書”的先師期望,但“中國歷代國號與古今名稱”的來源取義、來龍去脈,作為“中國人共同關注之事”,卻是毫無疑義的,因為這些國號、名號與域外稱謂,伴隨著我們民族的成長、我們國家的歷史、我們疆域的變遷、我們與世界的交往與交流、我們以及我們的祖先與后代的生命,推而廣之,如果我們立足於“名實互証”的視角、“聞‘名’識中國”的思路,那麼這些國號、名號與域外稱謂,又能豐富、強化與鮮活我們對歷史中國與現實中國的理解,並油然而生對中華文化與華夏傳統的自認、自信與自豪。

  正是基於對中國歷代國號、古今名號、域外稱謂的這種切身認識、這份真摯感情,我從篳路藍縷的10萬字的《中國古今名號尋源釋意》做起,歷時24年,終於完成了總結集成的50余萬言的《吾國與吾名》,雖然滿頭的濃密黑發,已經稀落漸衰為謝頂而兩鬢斑白,卻依然“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畢竟為“中國人”說“中國”,值得這樣的無悔付出!

  (作者:胡阿祥,系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六朝博物館館長)

(責編:鄒菁、吳亞雄)

分享讓更多人看到

推薦視頻
  • 雲游大家故居:李白故居
  • 《燕雲台》主演談如何解鎖歷史人物
  • 王千源:別丟掉,對表演的熱愛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