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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煒:沒有童心和詩心,就沒有文學

2019年06月03日08:50 | 來源:光明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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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沒有童心和詩心,就沒有文學

兒童文學,了不起的大事業

讀者們關注的,是我上世紀80年代初的中短篇小說,特別是后來的長篇小說《古船》《你在高原》等。較少有人知道,我走上文學道路,是始於兒童文學的創作,這40多年裡我從未間斷。

我是從十幾歲開始寫兒童文學的。現在我文集中收入的最早的作品是1973年的《木頭車》,再就是1974年的中篇小說《獅子崖》。到現在,我大約寫了200多萬字的兒童文學作品。

談到這麼多年我為什麼一直堅持兒童文學創作?有兩個原因:

我一直認為沒有童心和詩心,就沒有文學,特別是沒有純文學(雅文學)。

托爾斯泰、馬克·吐溫、雨果、巴爾扎克等大作家們都寫過兒童文學,他們都有著豐沛的童心與詩心。兒童文學寫作和平常的寫作是並行一體的、甚至是不可分剝的,我在寫作中幾乎沒有將其分離過。所以這種童年視角、童年心情給予的快樂,是一直陪伴著我的寫作生涯的。面對復雜的當代社會生活,常常需要兒童的純潔和勇氣,而作家,時不時地就要充當這個兒童的角色。

兒童喜歡的文字是很難寫的,這需要直指文學的核心。

我覺得如果我能夠寫出更多讓兒童喜歡的作品,就意味著自己更加靠近了文學的核心。

有人以為兒童文學是“小兒科”,是玩玩而已,那是大錯特錯了。寫一下就知道其難度。純潔的心靈會在這裡找到真正的知音,而純潔是人多麼可貴的品質。兒童文學其實是一切文學源頭的部分,所有好的兒童文學一定是成人喜歡閱讀的,反過來說,隻要是成人讀了了無趣味的東西,就一定不是什麼好的兒童文學,甚至不是什麼文學。

馬克·吐溫和安徒生的書,成人什麼時候覺得膚淺了?

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是一樣的,在難度把握上基本一樣,也同樣是深入人性的內部和底層。

上世紀80年代,我曾把自己創作的350萬字的手稿全部燒掉。那幾乎是把我年輕時的創作付之一炬,而這其中有2/3是兒童文學作品。

我把兒童文學看得很高、很重,兒童文學最核心之處是要體現它的詩心和童心,兒童文學具體創作起來,既要有很高的文學性、詩性,在表達上消除很多的障礙,要達到孩子喜歡的目的,還不能消解它的深度,這非常困難。

這幾百萬文字裡也有一些“漏網之魚”。《獅子崖》就是其中之一。《獅子崖》文稿再次出現時,我幾乎已把它忘記了。那是我去看望一位老作家,他與我提起在我焚燒那350萬字之前,曾有這樣一部文稿交給了他。后來這部手稿被他熱愛文學的侄子保存了下來。拿到這部還是十幾歲的自己寫下的手稿時,人已經步入了老年。我撫摸這發黃的稿紙上片片稚嫩的字跡,已經鏽跡斑斑的曲別針,那一刻我想:青春永遠地失去了,但隻要將當年對文學的那種神聖與好奇,還有那份激動,簇新簇新地保存在心裡,就能走下去。

那時我有一個少年時期的文學伙伴,他住在河的西邊。兩個酷愛文學的少年,一有新作就要相互朗讀。一篇作品無論是半夜還是凌晨寫完,一點都不能耽擱,立刻就要過河去找他。去河西的路是風雨無阻的,無論雨天、雪天,毫不猶豫,仿佛任何困難都無法阻擋我們。找他要穿過一條河、越過一座座沙丘,還要經過一片墳地,月光下趕路有些恐怖,但隻要懷揣剛寫成的稿子,渴望那一聲贊許,恐怖便好像減輕了許多。

還有一部被保留下來的是20萬字的兒童文學作品,之前已交給了明天出版社,后來出版了,這部作品就是小說集《他的琴》。

我從來沒有放棄兒童文學的創作。在寫到自己文字生涯的第40個年頭時,我發現我有可能寫出比過去更好的兒童文學作品,所以有了這些年的《少年與海》《海邊童話》。《海邊童話》是我最近完成的作品,也是對我個人的文字、文學能力最新的一次檢驗和鑒定。

作家一般來說都應該為孩子寫作。大作家托爾斯泰為孩子寫了很多,馬克·吐溫寫得更多。兒童文學並不能等同於一般的兒童讀物,現在許多時候卻會將這二者混淆。隻要是文學作品,就需要基本的詩性支撐,需要是較高難度的語言藝術,並且必須具備作家本身的強烈個人性。

兒童文學的深意,可能即在於它更靠近詩意,更貼近生命的原色。童心無限深邃,這裡就指生命深處的質地。

寫出原來的生命,寫出本質,這當然是最有深意的。

兒童文學寫作者一直是我欽佩和敬重的人。比起數字時代渾濁的文風,堅守著兒童文學、自己的童心與詩心,是多麼了不起的大事業。我願意投入這個事業,不是從現在開始,而是一直向往著,並一直走下去。

童話,一種純粹的文體

在我的記憶中,我的童年有那麼多朝夕相處的友伴,它們可能是一棵樹、一條狗、一隻鳥,或別的什麼動植物。我與它們在一起時就愉快和興奮,離開了它們就會思念和痛苦。我們能夠對話,相互知道心事,當我開始訴說的時候,相信它們在認真地傾聽。

我的出生地是半島海邊的一片林子,因為小孩很少,所以是那裡的綠色蔥蘢萬物喧騰,伴我度過了童年。回憶童年與野地,特別是與動物相處的情景,最先想到的就是它們一起追趕、嬉鬧時發出的聲音———一種喘息的聲音,也是一種親昵的聲音,是它們在大自然中小心翼翼的語言方式。隻要是與動物們打過交道的人,大概誰也不會對這種可愛的聲音感到陌生。這不是象征,而是真實的傾聽和回憶。

從這聲音中,我會感到一種氣味,看到一種形象。它們可愛的頑皮的模樣,是讓我對生活充滿希望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悲傷苦難的人世間,動物的眼睛、它們的一張張小臉,實在給了我們最大的安慰。動物們也有缺點,但是它們大致還是可愛的、令人向往的﹔有許多動物即便在道德品質上,也值得我們學習。

關於動物的記憶,那種感動和懷念很容易理解,因為動物能夠跟人交流,會用眼睛看著人。衡量一個寫作者能不能走遠,要看他同其他生命交流的能力。跟動物交流不難,跟植物交流而且產生一種情感,比較難。如果不能,很可能就是某種能力喪失了。也許我們應該害怕它的喪失。

這樣的經歷,在小時候是樂趣,長大后,便覺得它是多麼重要,而這一切恰對我的整個文學創作的格調、意境起著重要的決定性作用。

我的初中是在膠東半島上的一所中學上的,學校很美,被包圍在一片果園之中,后來我常說,“那是一座再好也沒有的校園”。當時我們的校長酷愛文學,在校內還辦起了一份油印文學刊物,時間已久遠,但我依然記得那份刊物叫做《山花》。我當時把林子裡的植物、動物們寫成了童話,投稿給《山花》。后來,校長把它放在了顯著的位置上發表,並當眾表揚了我。此后,我又在《山花》上陸續發表過一些作文、散文。我常在無人的地方,靜靜地與它相處,它散發著特殊的油印味道,很是好聞。

從此,我的兒童文學創作便沒有停止過。自1974年我寫出《獅子崖》,后來又寫了《少年與海》《兔子作家》《尋找魚王》以及《半島哈裡哈氣》系列:《美少年》《長跑神童》《海邊歌手》《養兔記》《抽煙和捉魚》等。

最近,我剛剛完成一部《海邊童話》,共5冊。這部作品寫的就是童年時期所遇到的那些植物和動物的故事。小時候,在我家附近海邊的入海口處,常常看到黃鼬、兔子在那一帶活動,這個印象對我來說是極為深刻與特別的。我將它們寫成十來個故事,主角兒就是這些動物們,由青島出版社出版。我的兒童文學作品都是自己的“真事”:故事裡的大灰鸛、蟈蟈、魚、海豹……我與它們都十分熟悉,在與他們交往和觀察的過程當中,產生了我的童話。童話的寫作必須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我覺得這是特別重要的,這是能否走得更遠的一個因素。童話的胡編亂造尤其不可以。

兒童文學,是整個文學建筑的開關

童年的真實生命體驗,會讓作品有一種實感。有一個中學生,讀了我的中篇小說《少年與海》,很想找到作者,當他的父親打聽到我正在萬浦鬆書院講課,便領著孩子,從很遠的地方到書院來尋訪。我和這個孩子講了很多,后來又給他寫了一封信。

還有一個媒體工作者告訴我,他一直有個苦惱,就是孩子不愛讀書,每天只是專注於看電視、玩手機,一個偶然的機會看了我的《兔子作家》,竟一口氣讀完了。高興之余,他就把我所有的童書都買回了家,小孩也從此進入了書的閱讀世界。這件事讓我很高興。它讓我思考,在智能手機霸屏的時代,如何把一個孩子從平板電腦的碎片式閱讀中、從電視浮光掠影的講述裡吸引到書中來,讓他們迷戀文字、依賴文字,用文字啟發他們的思考力,是兒童文學的一個重要的任務。

網絡時代也好,過去的時代也好,總有人會脫穎而出。要從中總結出一些規律性的東西。是整天迷於紙質閱讀的孩子更有利於創造性的發展?還是埋頭數字網絡閱讀的孩子更有創造性?沒有做過這種對比。這是非常復雜的社會調查。就個人簡單的觀察,似乎紙質書讀得多的孩子、對大自然好奇心重的孩子,相對來說還是發展得好一點。一些孩子讀了很多書,連麥爾維爾的《白鯨》都看過。有一些孩子還成立了登山隊,還有的去搞社會調查。

行走和不行走有什麼區別?行走的時候會看到很多以前沒見過的事物,就要問,就要去了解,整個過程要自己做判斷,自己處理。如果總是從書上或網絡上獲取答案,那是別人已經解決了的問題,個人判斷(命名)的權力就被剝奪了。孩子也好、大人也好,要盡可能保留個人的權力,把最初的基礎判斷、把這種處理的過程留給自己,而不是拱手交給他人。我們不停地接受別人的結果,最終省了腦力,也慢慢不再有個人的見解了。

任何一個作家把兒童文學的元素從整個文學創作中剝離和剔掉,可能都不會是一個優秀的作家。我寫《古船》這樣激烈復雜的作品,包括后來寫的很長的《你在高原》,都始終是抱著一種好奇與專注、熱情和純潔進入的。用一種潛在的兒童視角去觀望全部的復雜,會獲得更新鮮、更深刻、更驚異、更質朴的認識和感受。所以我極其看重兒童文學對整個文學生涯的重要性:基礎性、核心性。

如果把兒童文學和整個文學事業的關系做一個比喻:我剛開始覺得兒童文學是整個文學道路的一個入口,從這兒入進去能夠走得很遠﹔再后發現,兒童文學不光是一個入口,還是一個開關,這個開關一按,整個的文學建筑,就會變得燈火通明。(張煒 口述  楊雪 採訪)

(責編:湯詩瑤、丁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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