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楚歌說屈原

每逢端午,遙祭屈原。一個人與一個節日、一種民俗關系如此之緊密,中國歷史上唯此一人。
屈原,一位讓世代中華兒女年年記起的先祖,一個讓歷代文人仕子朝誦夜吟的巨擘,是我們這個民族精神篇章中的一個厚重的標題。
拂去歷史的雲煙,撣落鏖戰的塵埃,一尊偉岸的獨行者身影從遙遠的兩千多年前漸行漸近。
屈原,是中華民族的一根鐵骨。
歷數古今中華先賢,列在前幾位的,當有屈原。有人認為,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真正具有紀念價值的愛國精神締造者,第一個真正具有忠肝義膽、滿腹才情,敢於以身殉國、以身殉道、以身殉志的愛國主義戰士。
感謝司馬遷,從浩浩湯湯的歷史長河,從亙古不息的汨羅江中,打撈起這位中國古代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文學家,他在《史記》中用了1200多字讓后世記住了那個不屈的脊梁。
屈原是戰國后期楚國人,籍貫湖北秭歸,生於公元前340年左右,卒於公元前278年。他生活在楚國的國都郢,也就是在他投江500年后被剛愎自用的關羽大意丟失的那個荊州。年輕時的屈原擔任過楚懷王的左徒,伴隨左右,深得器重,參與和執掌楚國許多重要軍政外交事務,起草憲令,修正法度,展示了高超非凡的治國理政才干。這一意氣風發、豪情滿懷的時期,確立了他事業的高度。
屈原人生的另一個高度是他的文學成就。他創作的《離騷》《天問》《九歌》《九章》《招魂》,聳立起中國文學風光雄奇的巔峰。《離騷》被公認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篇幅最長、最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政治抒情詩﹔《天問》以奇特的詰問形式、異常神奇豐富的想象力,一連向上蒼提出170多個問題,涉及天文、地理、文學、哲學等許多領域,既敬天尊神法道,又借天問道、借古喻今,叩問現實,質疑巫術的盛行,充滿科學求索精神﹔在祭歌基礎上提煉而成的《九歌》,結構精巧,斑斕絢麗,唯美維妙,塑造了或優美妖嬈或庄重典雅的雲中君、湘君、湘夫人諸神形象,成為傳世經典之作。《離騷》之后沒有《離騷》,《天問》之后《天問》不再,《九歌》之后難尋《九歌》,屈原之后的中國文化人都聚集在這座高山之下,挖掘文學奇想的泉眼和思想的深井。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溯尋中國文化的源頭,都不能不端視汩羅江畔那一尊行吟者的身影,去仰視中華民族的精神高度與文化高度,觸摸那鋼筋鐵骨一般的“屈原精神”。
我以為,屈原的精神高度至少表現在以下方面:
一是國家至上。屈原志存高遠,心系國家,襄理朝政,竭力勤勉。他主張對內變法圖強、對外聯齊抗秦,一度使楚國富足強盛,實力雄厚,威震諸侯。他“明於治亂,嫻於辭令”“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對內對外都是一把好手。但他並非總是春風得意,他遭遇到了一個強勁的來自外部卻深潛楚宮的政治對手——秦相張儀。此人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謀略家和縱橫家,詭計多端、老謀深算、膽略過人。張儀的一生有兩件最得意的政績,一是幾度破壞楚齊聯盟,為秦國成就霸業掃清了前障﹔二是成功地離間了楚懷王與屈原的關系,使楚國驅逐忠良,喪失清醒,丟掉了雄起的基礎和機遇,最終為秦所滅。這兩件事合而為一,那就是張儀打敗了屈原,抽掉了楚國的一根鐵骨,但創造了一個英雄屈原。張儀十分清楚屈原是楚國唯一使他感到威脅的對手,他收買靳尚,設詭鄭袖,蒙騙楚王,讒害屈原,可謂用心良苦,心機算盡。屈原也清醒地認識到楚國真正的敵手是強秦,“橫則秦帝,縱則楚王”,不是楚吃秦,就是為秦所吃。但屈原心在國家,忽視了身邊小人的力量,或者說是看重的是道德層面,看輕了政治的殘酷。這是戰略敗於戰術、謀略敗於謀術、謀事敗於謀人的經典案例。兩人較量的結果是,正不敵邪,屈原慘敗。從一定意義上說,楚秦之戰實質上是屈、張對決,屈死而楚滅,張狂而秦勝。盡管如此,屈原至死也沒有放棄對國家的責任和對使命的擔當。歷史的篇章總是飛揚著流暢與滯澀的墨跡,正邪不分、忠奸難辨的故事時常發生,讓人嗟嘆,但車輪總能曲曲折折歪歪扭扭地往前走。其實,中國“大一統”的思想並非始於秦始皇,春秋爭霸,戰國爭雄,諸侯之間的征戰都是統一戰爭,是諸多帝國夢的灰飛煙滅與推倒重來。屈原的政治見識使他看到了戰爭的性質,知道戰爭的贏輸決定著國家的存亡,而不僅僅是一城一池的得失,因此他的憂慮遠比一般人要深沉、痛徹得多,憂楚、興楚、強楚之心日月可鑒。國之將亡,已無暇計較個人恩怨了,為了維護國家利益,他不惜犧牲個人前途直至自己的生命。一次次忍辱負重、拼力斡旋,使楚國得以聯齊而苟延殘喘,但又貪又怕、又狡又拗的楚懷王最終背信棄義,中秦計而絕齊,以致受襲無援時,為秦所滅。一切幻滅之后,屈原拼將生命全部能量的最后一躍,是以身許國、以明心志,像一顆炸彈,試圖讓一聲轟響毀滅楚王的痴夢,算作一個提醒。這種為國盡忠的信念,構成屈原精神的主體,漸漸凝成中華民族傳統愛國精神的發祥與核心。
屈原以身自潔、以死明志的精神可贊可嘆,但一己之淨並不能換得天下之潔。他的投江,無疑是投向黑暗、腐朽、窒息、昏聵君主專制和污穢官場的一枚人體炸彈,有驚世駭俗的一聲轟鳴,但也只是一響而已,終究無益於國內政治矛盾的緩和與消弭,無濟於民生的改善和楚國命運的起死回生,更無力撬動古代封建專制統治的沉重鐵板。他以自戕的方式,給一個國家的式微畫上了一個富有預兆式的句號,所蕩起的漣漪波及中華民族兩千多年。
屈原從政治頂峰墜入人生的窘境,從政治家回歸到落魄文人,從理想的賁張走到了慘淡的現實,這種落差使他的思維從博大走向了單一、從宏觀走向了微觀、從靈變走向固執。他看到了楚國的末日,不願意接受秦國即將一統天下的趨勢,在奮起與隱遁之間,作出了痛苦和尷尬的選擇。其實這是中國第一次實現大一統前夕的無謂掙扎,在摧枯拉朽的歷史車輪面前,一切都會被碾得粉碎。屈原稀裡糊涂地充當了一個有節氣的螳臂,既可敬,又可憐。為一個不值得的政治系統而殉情,這是屈原的局限,也是屈原的悲劇。
屈原,是中國文人的一滴眼淚。
從這個角度講,屈原應該向比他年長210歲的“至聖先師”孔子學習。當年孔子周游列國不為重用,或者被供而不用,也曾郁悶過,但他看清了現實的無奈,並不過多怨天尤人,隻輕輕地一聲嘆息后,便一頭扎進典籍詩書中,梳理上古時期的經典思想,集成和開創了博大精深的儒學思想。孔子的思想如一輪明月,映照人類文明的長河2500多年。人類文明史上影響時間之長遠、影響力之深刻、影響范圍之廣的思想家,唯孔子為最,他在奠定歷史文化高度的同時,成就了自身的精神高度,后世無以企及。蒼天有眼,巨擘如風,總是在重重關上一扇門的時候,為你輕輕推開一葉窗。只是屈原沒聽到風吹窗啟的吱呀聲兒罷了。其實,人生原本就是多元、多彩的。
屈原的剛和孔子的柔,都是民族的骨骼,都是民族的性格,共同構成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巨雕和英雄史詩。
之所以感謝司馬遷,是因為他敢於真實客觀地評價屈原。像屈原這樣一位不得志的貶官,在當朝的史官筆下是很難有真相可言的,如同對中國歷史上許許多多被始用終棄的文臣武將的評價一樣,歷史是勝利者的歷史。但是司馬遷不同,他在屈原憤然投江150年后佇立汨羅江邊憑吊先賢,那時的他隻有20來歲,一樣的滿腹經綸,一樣的家國情懷,“余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淚”。他高聲誦讀屈原的詩辭歌賦,志趣相投,英雄相惜,涕淚長流,所以他筆下的屈原才那麼真實、那麼有神採。司馬遷的垂淚,是屈原濺起的水珠,是接續古今情感的一脈清流,因為25年后的公元前99年,司馬遷因“李陵事件”而觸怒漢武帝,出於同樣的悲劇、同樣的悲情,他發出了“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慷慨悲歌。我想,司馬遷把屈原的死應該看得很重,而把自己看得很輕,因為他要著書立說,留住歷史,記錄包括屈原在內的悲劇英雄。從這個意義上說,屈原還應該向比他小210歲的司馬遷學習。孔子、屈原、司馬遷,各有志向,都是中國精神的骨骼。
悲劇英雄也是英雄,纖弱戰士也是戰士。擋車螳臂是一種戰斗,以死抗爭也是一種戰斗。水柱擎天,英氣斷流,屈原用生命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上,矗立起一尊令后人仰望千年萬年的豐碑。
仰望是需要載體的。文化的盛宴無須山珍海味,一枚粽子足夠,加上驅邪的雄黃酒、奮進的龍舟隊,更好。棱角分明,粽葉幽香,年年端午,款款深情,咀嚼和回味的是一種精神。有意思的是,中國人選擇了在孔子的誕辰紀念日祭孔,亦選擇了以屈原的忌日為節日,從此,中華民族的文脈裡,彌漫了一種淡淡的憂思,以及綿綿的詩意。
(作者:中央宣傳部“學習強國”學習平台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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