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后麥家不再寫諜戰:無關人心民意的事不想寫了
“寫完《刀尖》后我很迷惘,我已預感到這樣寫下去的問題,又不知如何重新出發。迷惘中,是很容易被慣性帶走的,所以我公開認錯,為的是堵住退路,退到老路上。這種感覺也是‘人生海海’的感覺,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自從2008年憑《暗算》獲得茅盾文學獎、2009年根據其小說改編的電影《風聲》大獲成功后,麥家接連寫出《風語》和《刀尖》兩部諜戰作品。那是他最受市場追捧的時候,出版商爭相搶奪他的書稿和劇本,有人曾抱著300萬現金,隻求他在某部劇裡當個挂名編劇。《刀尖》之后,麥家卻陷入了“迷惘期”,直到八年之后,他交出了這本《人生海海》。他將故事背景設置在故鄉浙江富陽,還原了童年的生活環境,代入了兒時與父輩相處時的心境,全書圍繞著一個身上纏繞著很多謎團的“上校”展開。在《人生海海》起筆之初,麥家曾透露,這本書在某種程度上是“寫給父親”的。
麥家。攝影:柴利增
麥家畢業於解放軍工程技術學院無線電系,有過十多年在情報機構工作的經歷,這是他創作《解密》等諜戰文學的源泉。因為外公的地主成分、父親的反革命分子身份,麥家在童年時沒有朋友,父子關系也異常緊張。但他童年的見聞與對故鄉的回憶卻成為《人生海海》這部小說的素材,上校的原型也是來源於麥家小時候生產隊裡的一位老人。
有人說,麥家的成長經歷就是他創作的寶庫,麥家坦言,具體的日常經歷乃至經驗對寫作的意義沒有那麼大,重要的是內心經歷、經驗。“靠日常經驗寫作是很危險的,可能寫不了兩本書就要收攤了。作家總是在寫自己,但不是自身,這個‘自己’是個‘大我’,指的是自己的這一代人。”
日常生活中,麥家幾乎不看電視劇,電視機是用來看碟的。年輕時看文學書偏多,這些年看歷史書偏多。最近他在看《羅馬帝國衰亡史》,12大本,三個月都沒看完。“現在我們消遣性的閱讀過多了,還是要挑戰性地去讀一點難啃的東西,老不啃牙,隻喝湯,久了,牙口就壞了。”
談創作
無關人心民意的,不想寫了
新京報:《人生海海》的故事來源於你童年曾經見到過的一位老人,是什麼時候開始想把這段回憶寫成書的?是什麼觸發了回憶?
麥家:其實不是老人,隻有四十來歲。是被我想老的,現在應該八十多。我隻在四十多年前的百米之外遠遠見過他,一面之交都談不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想寫他,事實上寫的也不是他。我寫的是故鄉,而且也不是真實的故鄉。我寫的是對一段歷史的記憶和理解,故鄉不過是個容器,盛的是多年來我們反復在革命中的歷史的思考。
新京報:對“故鄉”算是有執念嗎?也有人從《人生海海》中解讀出了你對童年、故鄉、父親的和解。
麥家:我和故鄉的關系比較復雜,可能也是我自己搞復雜的。年輕時心氣大,追求這種復雜,現在年歲大了,想簡單化,就想放下很多東西。對人最大的懲罰是讓你放不下負荷,西西弗一樣的。人年輕時甚至不知道什麼是自我懲罰,隻想懲罰別人,其實懲罰別人也是懲罰自己。如果說記住仇恨是一種力量,那麼放下仇恨是更大的力量。我也隻有在放下諸多對故鄉包括父親的情緒后,才有力量來寫這東西。
新京報:《人生海海》寫了五年,在這場漫長的寫作中,對你自己而言帶來一些什麼思考和變化嗎?
麥家:五年不是什麼標准,不是寫得慢就寫得好。但五年可能也是個標准,說明我在尋找一些恆定的東西,不是追時髦。我慢慢寫,是因為我在接近一些比較陌生甚至是危險的東西,需要我小心、耐心。說句心裡話,可能也會被誤作大話:寫了這麼多年,隻關名利、無關人心民意的東西不想寫了。作家當到這份兒上,應該有一種責任心,至少要對自己的族群有個見識,有個態度。中國這一百年經歷得太多,我們留下了什麼?我想從自己故鄉出發去尋找一些什麼。
談《人生海海》
寫的是生命的難堪、悲憫
新京報:“上校”的一生可以看做是大半部中國現代史,其中也包含了歷史大背景下人物命運的變化,最難寫的是哪一部分?
麥家:“上校”是個很特殊的人,經歷傳奇甚至離奇,生活中大概不會有這樣的人。怎麼樣讓這麼一個離地三尺的“奇人”落地,讓他變得“像我們自己抑或朋友”,去承載普通人乃至我們民族的一些痛楚,這是蠻考人的。這樣的“奇人”弄不好會飛走,好看,卻無關我們痛痒,像武林高手一樣。毫無疑問,如果這小說以第三人稱寫,以線性時間來結構,會更好寫。事實上開始我就是這樣寫的,寫了五萬字,總覺得他離我們越來越遠,看西洋鏡似的,看到的太多,想到的卻太少,就重新寫了。現在的結構,封鎖了很多視角,直線變成光芒一樣的散開,很難寫。
新京報:這本書中有不少關於“性”方面的描寫,在你以往的作品中比較少見。
麥家:其實沒有性,隻有一個性器官,一個被傷害、被離奇、被玷辱、被罪與罰的性器官。這幾乎是整部小說的發動機,也許還沒有一部小說是這樣“發動”的。它也許有點冒犯讀者,但我相信讀者會原諒我這個冒犯,因為冒犯的本意不是出於惡意,而是憐憫。到今天,在小說裡寫性已不是勇氣,我要寫的是生命的一種難堪,一種悲憫。
新京報:書中,爺爺希望以自己的力量為屏障,維護父親的名譽,希望他不受外界侵擾傷害。爺爺花盡心思擊退流言,可惜用錯方式。最后,傷父親最深的反而是爺爺。你也曾在年少時和父親發生過很激烈的沖突,《人生海海》中爺爺和父親之間的父子相處互動,有沒有在其中寄托一點自己對父親想表達的內容?
麥家:小說裡的爺爺,作為父親對兒子是充滿了愛和責任的,我很喜歡也很同情他。但我對自己的父親從來沒喜歡過,這是我一生的不幸。所以,在小說裡我一直在表達父愛,父親去世后我也在表達對他的愧疚。所以,我不可能喜歡自己,至少是作為兒子的自己。
麥家。攝影:柴利增
新京報:《人生海海》中的我、爺爺、父親、老保長、小瞎子等形象都很有畫面感,有想過將這本書影視化嗎?如果影視化,你心中有沒有“上校”的演員人選?
麥家:我不考慮這些問題,這是資本的權力。迄今為止,我的五部長篇小說都被改編成了影視作品,有的已經幾次三番改了,沒有一個演員是我定的。憑我的經驗,資本會對這部小說有興趣,但我更希望讀者對它有興趣。資本是很霸道的,我折騰了五年的東西,他們可能隻要我五天的料,與其這樣不要也罷。
談“諜戰”
文學性被低估,是因影視把小說庸俗化了
新京報:和上一部作品《刀尖》相隔八年,大家都在期盼著你再創作一部諜戰題材小說,為何放棄?
麥家:從商業角度講,寫諜戰可能更能討好市場,而且也只是可能。市場在哪裡誰都不知道,當初我寫《解密》《暗算》被人退稿,誰想到后來會引發一個諜戰潮流?何況我寫作不是為了商業。這時代,商業的目的大概是最容易達到的,但通過寫作來求商業利益,萬裡挑一的概率,不是明智之舉。我還是要說句大話,我選擇了寫作,一定有比商業更重要的目標,我走出舒適區乃至利益區,就是為了去尋找這個目標。我不知能不能找到,但出門比守在家裡更重要,有時我們就是在尋找一種不安。
新京報:這些年來大家一直將你看做“諜戰小說之父”,對於作品大家期待更多的也是“燒腦”情節,會不會相應的,作品的文學性往往被大眾忽視?
麥家:《人生海海》應該是一部“燒心”的作品,不少人向我談起看了它心裡怎麼難過壓抑。如果說我的文學性被低估,應該不是諜戰的原因,而是影視的原因,影視往往把小說簡單化、庸俗化。文學性和題材沒有直接關系,愛倫·坡、吉卜林、博爾赫斯、毛姆、格雷厄姆·格林、勒卡萊,都是寫諜戰的高手,又是公認的文學大家。再說我也不覺得我被低估了,茅盾文學獎都拿了,你還有什麼理由說被低估?我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如果說被低估,新世紀以后出道的作家都是被低估的,因為相比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狂歡的景象,現在的作家都是寂寞的。但我覺得現在才是正常的,文學本來就不應該成為中心,當人們為文學狂歡時,說明這個時代出問題了。
從《暗算》《風聲》到《聽風者》《解密》,麥家的作品被一次次搬上電影電視,而他也理所當然地成為“諜戰小說之父”,但麥家卻在八年后,選擇出版一部以命運為主題的作品《人生海海》,放棄了可能更有市場的諜戰題材。
新京報:從《暗算》《風聲》到《解密》《刀尖》,按照現在的話說這些都是影視大IP,肯定有很多影視公司投資人來找你合作,怎麼避免被資本裹挾?
麥家:如你所說,作為影視大IP,我不缺錢,缺的是作品。作品的每個字必須自己寫,沽名釣譽的事,見錢眼開的事,隻會讓所謂的大IP迅速貶值。
新京報:《刀尖》出版后曾經面臨巨大的爭議,你還為這本書的一些“破綻”公開道歉。很少有作家承認自己作品的失敗,這肯定是一件痛苦的事。《人生海海》直到八年后才出版,和這有關系嗎?
麥家:確實,寫完《刀尖》后我很迷惘,我已預感到這樣寫下去的問題,又不知如何重新出發。迷惘中,是很容易被慣性帶走的,所以我公開認錯,為的是堵住退路,退到老路上。退無可退,隻有去撞牆,而牆不是面面撞得開的,撞不開就要受傷,受了傷就要養傷,時間被一拖再拖,焦慮一層層疊加。這種感覺也是“人生海海”的感覺,起起落落,浮浮沉沉。寫作上的迷惘對我來說就是人生的迷惘,作為專業作家,大熊貓一樣的,整日宅著,我們體會人生的通道已很有局限性。這次寫作過程的艱辛,本身成了我寫作的素材,這種體驗我以前沒有感受過。
談個人
把孩子當成人看,我和父親犯了同樣的錯
新京報:你個人的經歷也十分傳奇了,比如高考時數學滿分,學無線電專業有“過目不忘”的好記性,記憶力如此好是不是連痛苦也比較難以忘掉?
麥家:所謂記憶好,不過是你對它感興趣。
新京報:書中“上校”最終失去了全部的記憶,不知道這和你父親的阿爾茨海默症有關嗎?
麥家:晚年的“上校”就是我父親的晚年,我確實也經常幫失憶的父親穿褲子,抱著他哭。這些是真實的經歷,但並不是因為真實而感人,而是這個人物活了,他喚醒了我們的悲憫心。我不喜歡在小說裡寫個人經歷,但有時又擋不住。我一直認為,虛構的真實是更高級的真實,個人經歷雖真實但倘若不能讓人感同身受,對讀者是無意義的。
麥家和他的父親母親。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你現在對兒子的教育,有哪些是和當年父親一脈相承的,又有哪些是特別不一樣的?
麥家:簡單、粗暴、嚴厲,把孩子當成人看,這是我和父親犯的同一個錯。我比父親好的、也是不好的一點,我曾經(十八年)隻有一個孩子,關鍵時候我總是敗下陣來。回頭看,我是從“失敗”中得勝的,我一次次認輸才讓兒子有一種勝者的大度,沒有和我決裂。對青春叛逆的孩子,我有個體會,也是從父親的教訓中學來的:青春是把刀子,別跟他們來硬的,你硬不過他們,當他們犯病時刀出鞘,你隻要按兵不動,靜靜守著就行了,你若發兵,所有打出去的子彈都將反彈到自己身上,叫你落個一敗涂地。
新京報:你現在的生活狀態大概是什麼樣?不用微信是為減少社交嗎?
麥家:不少作家都不用微信。一方面我在說,整日宅著是作家的問題,但另一方面我又要說,與其去人堆裡瞎轉不如宅在家裡。我有輕度的社交恐懼症,即使沒有,我也不想出去瞎轉,轉來轉去魂都沒了。可以從世俗生活得到樂處,就沒必要寫作,太苦了。我每天早上六點起床,下午四點健身,晚上十點前必睡覺,過著十分規律單調的生活。我相信紀律就是活力的說法。
新京報:你曾經說過,什麼功名都不想要,隻想要一個幸福的童年。此刻,如果重新問你同樣的問題,你依舊會給出同樣的答案嗎?
麥家:我想問任何人你都會得到同樣的答案。童年沒吃過糖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甜什麼滋味。
(劉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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