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處死亦生——評《情裡夢裡湯顯祖》
朱虹先生的《情裡夢裡湯顯祖》,是一部難得的傳記佳作。
一部好傳記,最動人心魄處,往往是其深刻揪人的精神歷險,能夠使一個人的精神歷險跌宕起伏、次第展開,直達其靈魂深處,那是寫作者的功力。作者須得有力量打入傳主的精神深處,以自己的生命體驗和情感方式,燭照歷史的幽暗,將他筆下的人物照亮。由此可知,傳記寫作,不僅僅在於傳主本人事跡之豐贍曲折,更重要的是寫作者燭照歷史人物的心量和眼界。他能不能用一己之力,廓清歷史迷霧,使晚明歷史敞亮?能不能以自身之學養氣度和情感,化開面前的對象,使之成為作者筆意所照亮的湯顯祖?
湯顯祖,一代曠世奇才。《牡丹亭》為代表的“臨川四夢”,使他成為時代的晨星,顯示出他高於時代的卓越識見和通向未來的價值關懷。當我讀解朱虹此作時,看到了他對湯顯祖深情的注目凝視,他在歷史深處與其相會,與之喁喁私語,有會心有不解,有喟嘆有痛惜,有質詢有對語,有急切的焦慮,有由衷的贊嘆。朱虹講出的傳主故事,以上帝式的俯察和深入骨髓的內心感受,傳遞出一個向我們迎面走來的湯顯祖。在敘事者與傳主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隱線,潛伏其間。朱虹進入湯顯祖,成為湯顯祖,感知和理解他的時代,他的人生,他的精神堅守與苦痛遭際,如友人一般與之對話,體察其精神世界裡最為堅硬的內核,最為細膩豐饒的情感。
情感,是朱虹解讀湯顯祖的一條紅線。這如水一般流動不居的人之情,何以能堅硬如鐵、深邃如淵,柔韌如絲,流貫他的一生而從不變易?作者從湯顯祖的童年少年說起,追溯他的成長史,他在讀書的年齡遇到了兩位不同凡響的老師,這就是徐良傅和羅汝芳。“他們不僅學問淵博,更有著強烈的知識分子不畏權貴的品格,這種品格對孩子一生影響可謂至關重要。”說徐良傅“尤精於《尚書》……最難能可貴處,就是身上那種追求獨立人格之氣質”。說湯顯祖與同學謝廷諒,“在做人的氣節上,都秉承了老師徐良傅耿介拔俗之品格。”“正直剛強,絕不趨炎附勢”。這種品格和處事原則,貫穿湯顯祖一生。
不管是在作品裡還是在人生中,湯顯祖始終以至情至性為遵從原則,在這個原則裡,有著王陽明心學之回響,情之發動處便是良知,是內心的召喚,是面向自我的堅守。當一個人面向自身,以良知為衡量大千世界的最后依據時,即便在皇權威赫之下,他的思想根底裡,也自然地帶有了批判性,那個昏庸腐爛的朝廷,頓然失去了神聖的光環,即使作為人間的最高存在,卻並不令人敬重崇仰,並不顯示真理,與人心最深處的良知相忤。從皇權的有限性裡,他看到了荒誕和殘酷,於是夢境幻境成為他的理想之境,以此來批判齷齪的現實,再現內心的理想。傳記作者以自己的體悟,深刻道出了傳主的窘迫和精神困境,在堅守良知而致四面楚歌之下,他為自己找的隻能是深情、良知與佛陀。
傳記充分再現了湯顯祖一生的情感生活,不管是在親情、愛情還是友情上,其眷眷之心,真摯情懷,讓人感念難忘。上天仿佛故意為之,屢降苦難,讓他的情感備受煎熬,痛淚流盡。人生旅途中,他失去愛妻,失去女兒,失去兒子,個人生活的厄運,接撞而至。他愛朋友,“交友秉承的是‘友朋之義,取諸同心’的交友原則,一旦交好,必是生死情誼。”好友饒侖去世后,他不僅寫詩表達他的依依不舍之情,因無法親臨現場告別,在饒侖靈柩經過姑孰時,趕到江邊,焚香跪拜,慟哭不止。“此后半年時間裡,湯顯祖竟不顧別人驚異的目光,穿孝服以表達哀悼之情”。在一個以孝為宗的社會,孝服隻能穿給血緣親屬,湯顯祖竟將孝服穿給友朋!這是以情為宗的人才會有的大勇氣。其悖反常規,卻符合內心情感。離經叛道的行為裡,透露出傳主堅硬的精神氣概。作者善於抓住傳主的一些生活細節,串聯起他的精神特質,書中既是記敘又是論証式的表達了湯顯祖的用情之深。比如,說他上京科考,開始住一個叫裱褙胡同的地方,這個地方后來就成為他來京的常居之所,“就連以后去外地做官每次回來,也把西裱褙胡同作為居所,從中可看出他是個長情的人”。長情,是湯顯祖精神氣質之特征,不是簡單的兒女情長、睹物念舊,它突破了狹小的個我私情,關涉他的理想,他與世界的關系,他和整個現實的沖突。朱虹理解了湯顯祖的情,寫出了在深情支配下的湯顯祖,他誠摯耿介的人格,傲岸不羈的力量,從良知裡流溢而出的深情,使他不屑於蠅營狗苟,不屑於奴化自己人格,以便獲得現實的利益。
湯顯祖的進士科考,曾多次受挫。1577年,他當時已經有了“臨川才子”之美譽,萬歷當朝首輔張居正,打聽到他與沈懋學都是出眾的才子,讓兒子懋修主動寫信,說是“砥礪學問,結交會文”,以便結識二位。沈懋學欣然應諾,湯顯祖則未予回復,后湯顯祖來京城科考時,張居正之弟張居謙登門拜訪,代張居正邀湯顯祖一見,湯顯祖照樣沒有響應。這樣一個攀龍附鳳的好機遇找上門來,卻被打回!湯顯祖看得明白,“見面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與會試有關,就是為了自己兒子科考順利,也就是拿他們做陪考,做綠葉烘托罷了。湯顯祖卻本能排斥這些暗箱操作的勾當,更不可能去充當暗箱操作的棋子被人利用,加上老師羅汝芳就是因張居正的彈劾被貶下,他怎麼可能與這種玩弄權術之人同流合污”?在這一個事關重大的人生選擇上,湯顯祖從內心的良知裡找到勇氣以抗之。結果可想而知:“張居正二兒子嗣修高中榜眼,即第二名。沈懋學為第一名,而湯顯祖卻落了榜。”到三年后又一次科考,“張居正又派心腹王篆前去找他……王篆帶著張懋修一起來到湯顯祖的客棧,試圖拉攏湯顯祖,如果按照吃一塹長一智的常理,湯顯祖應該吸取教訓變通一下了,但是湯顯祖真是個硬骨頭的人……(他)徹底鄙視了這種下作的手段,於是干脆對來人說:‘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這話等於給張居正打了臉”。說出這樣的話,湯顯祖意識到這次會試不會有好結果,干脆棄考回家。
史說,張居正也算是明代一個有作為的大政治家,但是跟一個后世流芳的文學家相較,構成相映成趣的較量。他們各以自己的性格推斷對象,彼此同感詫異!張居正沒想到天下還有這麼不識趣的硬骨頭。他的如意算盤是,湯顯祖已經吃了一次虧了,這次該學乖該明白事理了,隻要湯識時務,不僅可化解之前矛盾,還可讓湯此后緊跟自己,成為得力助手,雙贏。要說來張居正也算是愛才的人,能找上門來,那是天大的面子。萬沒想到這一套對湯顯祖不靈。湯顯祖呢,他也完全沒有料到,天下還有這麼做人圓滑、做事厚黑的人!上一次自己拒絕同流合污,已經打了這位首輔大人的臉,無論如何不會再有第二次,樹有皮人有臉,真還能這樣再來一次?還能這樣下作?他實在低估了官場裡人所修煉出的無良和無德。一個科考后生與一個輔弼大臣的較量,前者令后者黯然失色。傳記在這件史實敘述中,細細拈出兩者的心理活動,精彩地寫出了湯顯祖的崢嶸人格和張居正的政客面影。
作者以情為主線,還擇出了湯顯祖遂昌為官五年的生活,寫了他“重治安整治,重感化教育”,“以情施政”的業績。湯任縣令五年,“未嘗拘一婦人”,“縣無斗傷笞系而死者”。“這種施政策略大概隻有湯顯祖這種一生至情的戲劇家才能做到……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他的理想國之夢,不僅讓人感慨情的力量真是可以戰勝一切。”他“以情施政”的具體表現是,對囚犯“去鉗㔉(殺戮),罷桁楊(加在腳上頸上的刑具),減科條,省期會。”最為著名的也是最出格的兩個舉措,“一是除夕遣囚,二是縱囚觀燈”。“除夕他親臨監獄,遣囚回家過年,與親人團聚,正月初四囚犯按時回獄。個個家人陪送,甘心服刑。元宵節他組織囚犯上河橋,在原是官眷上燈之所觀花燈,體會‘繞縣笙歌’的歡快景象,使囚犯在良辰美景下更增改過之心。”這種出格的感化囚犯的人性化舉措,也隻有湯顯祖這樣的文人才想得出做得出。這個舉措,須要承擔巨大的政治風險,若有閃失,后果不堪。但湯顯祖甘冒此風險,他相信真情比峻法更具有力量,更能使罪犯改變。他從內心情深處生發的良知,是他最深厚的精神依托。
在朱虹的傳記裡,我們看到了作者充滿現代理念的評價性敘述。這種敘述,既有客觀化描述,亦有主觀化評價,客觀事件置放於人類文明的大背景下,燭照出傳主的未來性。是的,凡能稱得上偉大的人物,大都秉持人類精神中所具有之普遍情愫,這種質素顯出其高貴的操守、悲憫的情懷。湯顯祖也不例外。這是他偉大的地方,也是他與一個有病的時代必然齟齬沖突的地方,正因為他堅持從情出發,堅信人性之根——良知,所以他更為痛苦。他與達觀、李贄、徐渭們一道,與時風對抗,患上了時代病痛,成了園中奇葩,人中異類。作者對湯顯祖的情,有精到的闡釋與不懈的追問,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因為‘不知所起’,所以‘深’,並且深不可測。這深中包含了所有——色、欲、愛、恨、悲、喜等等,所有人的復雜情緒,皆因情而起。”因為湯顯祖“對理想的至情至純,這種至情與至純升華到如宗教開悟般的境界,這種境界所給予他的已不僅僅是實現的力量,更給了他飛翔的能力。”
這種飛翔的能力,成就了他的傳奇四夢。湯顯祖處於一個歷史的交匯點上,作者觀察其行跡和創作,看到人性解放之曙光初現,噴涌欲出,看到了封建社會晚期人性被禮教所捆縛之形狀,看到了湯顯祖對禮教的尖銳批判,對理想情感的標舉張揚,對女性悲慘境遇的同情憐憫,對現實黑暗的無情鞭撻和奮力抗爭,在這個意義上,湯顯祖的人生如同為其戲劇鋪就的背景,而其戲劇則攜帶他的情感思想生生不已,讓我們活著的人,至今猶為400年前的他及他筆下的人物,流連忘返,念念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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