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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題材創作的難點與突破

姚金成
2019年10月19日08:16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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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現實題材創作的難點與突破

豫劇《重渡溝》劇照。

【文藝觀潮】

作為編劇,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今年在上海第十二屆中國藝術節上,豫劇《重渡溝》繼豫劇《焦裕祿》后再次獲得文華大獎,很多朋友覺得我和我們的團隊創造了奇跡。但這個“奇跡”其實是被“逼”出來的。不光是《重渡溝》,我的幾個現實題材代表作,《焦裕祿》《村官李天成》等,可以說都是被“逼”出來的。開始接受任務時當然是壓力、糾結,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甚至幾乎崩潰,但最終卻被“逼”出了突破,“逼”出了好戲。其間甘苦冷暖,思之感慨良多。

現實題材戲劇創作難,究竟難在哪裡?

難在對現實生活矛盾的提煉和設置上抓不住點使不上勁﹔難在歌頌時代進步和表現時代矛盾的關系上把握不准﹔難在如何在庸常的工作生活裡發現戲劇沖突的動機和詩意的閃光,感知人性(欲望、情感、意志)的熾熱,聆聽時代潮汐的涌動……

說到底,就是故事不好編。我們傳統戲曲曾經名為“傳奇”。看看那些經典名作,幾乎都是表現人物命運的重大變故,如忠奸斗爭、愛恨情仇、生離死別等等。而現實題材面對的卻多是和平歲月,日常工作。又要立足於歌頌,又不能太多暴露生活中的陰暗面,甚至還有真人真事的局限,要出好戲談何容易?

究其實質,這就是從“宣傳品”到“藝術品”的跨越之難,轉化之難。這裡既有領導管理等方面的問題,更有創作者自己的觀念、功力和創作態度方面的問題。

我們各級領導感興趣、下力氣抓的現實題材戲,基本就是以崇高精神、英雄風採、道德楷模、時代號角、民族脊梁、社會良心等為題材的主旋律戲劇,因為這些戲有明確的宣傳教育功能。“宣傳教育”與“藝術審美”兩者雖有相互融通的一面,但更多的卻是矛盾與抵牾。即使是相互融通的一面,其實也是殊途同歸,在實現途徑和呈現樣貌上是大相徑庭的兩個范疇。這個問題在理論上本來不是個問題,但在實踐中卻是個繞不過去的大問題。

這首先是對作者觀念、眼光和功力的考驗:你如何以自己獨特的思考和發現,超越真人真事,在這類題材中挖掘出富有時代特質、人性魅力的矛盾沖突,編織出具有戲劇張力的人物命運故事?

在現實的採訪中,往往很難發現真正有價值的戲劇沖突,都是非常瑣碎平常的工作,讓採訪對象談也談不出來多少“料”。這就需要我們基於對時代生活的把握和理解,調動我們相關的生活感受和積累,把散碎的素材串聯、熔鑄、升華,進行典型性的提煉、聯想和概括,化為舞台上扣人心弦的故事和人物的命運交響。

比如我們《重渡溝》中的主人公馬海明,在開發重渡溝時面對的最突出的矛盾是群眾滯后的觀念意識和現實的資金困難。我們從這兩個矛盾延伸發展,寫到了鄉村基層干部的心態和生態,如提拔、調動、“跑官”、干群關系等。“英模”都生活在凡塵俗世中,對世態人情的描摹是“英模戲”接地氣、通人心的應有之意。

改革開放是我們時代的主題。作為黨的基層干部,既要保持共產黨員為人民利益奮斗、犧牲、奉獻的精神,又要樹立正確的市場觀、發展觀,利用“資本”,撬動市場,發展經濟,以達到增進人民群眾福祉的目的。由於“資本”的兩面性和風險性,這對於干部而言是一個嶄新的課題和空前的挑戰。這裡面有多少人性的誘惑與人格的博弈、堅守,有多少人格的陷落與沉淪?這是最典型最有料的令人深思長嘆的當代中國故事,幾乎每天都在我們的土地上發生。在《重渡溝》裡,我們讓主人公的命運和一個鄉村的脫貧致富與旅游開發、招商引資形成了有機聯系。呂二濤是根據生活真實虛構的人物。他與馬海明是親如兄弟的發小、好友,他作為資本方代表來與馬海明談判重渡溝的投資開發,雙方的沖突、博弈和決裂就具有了比較強的戲劇性和濃厚的感情色彩,也折射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生活的特征。

《重渡溝》劇中有一個沒有出場的人物——張縣長。他是馬海明最信賴的老領導,可是在馬海明與呂二濤談判最關鍵的時候,卻支持了呂二濤,壓制了馬海明。為了與資本方達成出賣群眾利益的協議,他甚至採取組織手段,把馬海明調離了關鍵崗位。他是造成馬海明人生“至暗時刻”的關鍵人物。馬海明在風雪山路上悲愴徘徊,唱道:“我想哭,我不能哭,馬海明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我想笑,我笑不出,這一悶棍打得我痛徹骨!……到現在我咋走人生下一步?面前路卻為何荊棘漫途?”一下子把戲推到了感情的高潮,讓馬海明的人格在戲劇矛盾的意外碰撞中顯示出深度和力度。

張縣長雖然不出場,卻是《重渡溝》故事結構中的關鍵人物。這個人物曾遭到許多朋友的質疑,想讓我拿掉這個人物。他到底是什麼人?他為什麼支持呂二濤?是被賄賂收買,還是由於急功近利而放棄了原則?……在我的考慮裡,這兩種可能都有,這是中國當代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存在。但作為一個不出場的人物,沒有必要一定給出明確結論。生活是復雜的,也永遠是進行時的,就某一個節點來看,常常也是混沌的,這恐怕才是一種生活的真實狀態。

這些情節設計,既依托於真人真事,又超越了真人真事,都使我們的主人公在一定程度上升華成了一個具有時代特質和人性溫度的藝術典型。

為什麼我們很多主旋律戲劇中的英雄形象不受人待見?就是不真實、不可信、不可愛,這是最要命的問題。我們往往不能從人性的基點出發來感受人物、刻畫人物,而是從一些政治正確的概念出發,英雄人物開口就是脫離普通人性的激情和高調。這怎麼能讓人入心、感動?

什麼樣的人物才叫“有筋骨,有溫度”?“有溫度”說的就是人性的真實。你寫的英雄人物可以有高的思想境界,但是作為人物形象,他的起點一定要低。就是要有與普通人相通的個人欲望、個人動機。隻有起點低,才能使人信服其真實存在﹔隻有起點低,才能為未來的精神升華留出充分的空間。英雄都是從凡夫俗子的起點上,在某種機緣、某種機遇中被激發而挺立起來的。面對命運處境的一次次選擇,構成了他的戲劇行為,這就是我們戲劇藝術塑造人物形象的途徑。

困境是激發人物精神升華的必需條件和催化劑。田漢、洪深談到寫戲的訣竅時說:“寫戲等於挖個陷坑,然后看人物怎麼往上爬,爬得上來是喜劇,爬不上來是悲劇。”施勒格爾說:“人性中的精神力量隻有在困苦和斗爭中才能充分証明自己的存在。”心靈的偉大隨痛苦而增長,行動的偉大被困境所激發。這個困境可能是外在的對立力量,也可能是感情上的、道德選擇上的困境。沒有命運困境,就沒有戲劇張力,就無法吸引人,也激發不出來人物內心的矛盾和掙扎,以及為走出困境的頑強意志和奮力一搏的戲劇動作。

往往是人的弱點才使人物顯得真實可愛,才使戲跌宕起伏。沒有缺點的人,有一個最大的、最要命的缺點就是缺乏人性溫度、不真實。過分鮮明單一的英雄主題往往成為一覽無余的簡單乏味。好的文學或者戲劇作品在審美效果上往往要追求某種混沌感。感慨萬千而又一言難盡,是一種高品位的審美感受,表現的是人生人性的真味。《重渡溝》中寫主人公馬海明在過去曾因盲目推廣種煙葉給鄉親們造成了損失,讓他“把終生的愧悔背負”。他的這種經歷,在農村基層干部中有一定的代表性,這一筆雖然著墨不多,卻使馬海明的形象更真實、更可信,有了一種似乎可以觸摸的質感。

作為一個劇作者,你的思想認識、人道情懷,你對時代生活和藝術的獨立思考與發現,這是一部劇作能否成功、能否出新、能否突破的關鍵。越是任務戲,越需要你的獨立思考與發現,這樣才可能在創作中堅守藝術的維度,超越“任務”之上,實現思想和藝術上的突破,搞出吸引人、感動人、啟迪人的好戲來。

(作者:姚金成,系國家一級編劇、河南省政府參事)

(責編:丁濤、蔣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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