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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玲娟:期頤之境憶風華

何雁
2020年02月18日07:57 |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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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陳玲娟:期頤之境憶風華

1944年春,徐悲鴻親贈寄語。

陳玲娟(左一)與姐姐們合影。

《鳥菊圖》陳玲娟寫菊,張書旂補鳥。

《雛雞海棠圖》陳玲娟作,沙孟海題記。

“山中也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她是徐悲鴻和林風眠的弟子,畫了一輩子山水和花木。兩年前,中央美術學院迎來百年校慶,作為獻給母校百歲生日禮物,身為最年長校友的她捐出恩師徐悲鴻1944年題字的刻匾——“尊德性,道問學,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

相比女畫家的稱謂,106歲的陳玲娟更願意被看作一名女教師,因為她教書育人一輩子,唯願把畢生所學傳授給正值青春年少的學子們。“百年滄桑,歲月變遷,無論是在杭州藝專,中央大學藝術系,還是北平藝專,恩師淳淳如父語,殷殷似友親,溫暖我一生”。

出身名門望族

1914年,陳玲娟出生於浙江省慈溪縣(今余姚市)西鄉官橋。官橋陳氏家族,自明末由河南遷浙,已300余年。祖父陳士芳(克介)是茶商,捐田產約百畝設陳氏義田,以救濟族中孤貧﹔父親陳依仁(鴻逵)晚年開辦雞山學堂,創農村興學之先河。到她這一輩,族中兄弟8人,個個出類拔萃,尤以陳屺懷、陳布雷、陳訓慈為最,並稱“甬上陳氏三文豪”。

2015年2月,陳玲娟在寄給筆者的新春賀卡中,有一段文字:“我敬佩大哥陳屺懷,他早年追隨孫中山參加辛亥革命。趙家藝與我大哥是寧波同盟會正、副會長,1916年孫中山到寧波視察時,親筆書贈‘行之非艱,知之惟艱’題字勉勵他們,就是告訴大家:明白一件事,比做一件事還要難。”

2017年5月,杭州天長小學迎來90周年校慶,陳玲娟得知后說:“大哥任杭甬兩地政府要職時,致力於發展地方文化教育事業。在清末興辦新學高潮中,大哥將寧波城鄉書院、蒙塾改為新式小學,多達400余所﹔與寧波地方賢達一起,創辦寧波效實中學。1927年后,大哥兩次擔任杭州市長,撥款創辦杭州第一所公立小學——天長小學。”陳玲娟孫女趙樂怡曾就讀這所小學,代表祖母向學校贈送陳屺懷史料,以賀校慶。

這年5月,杭州舉辦紀念國學大師馬一浮逝世50周年系列活動,陳玲娟又委托家人,把自己的畫作送到蔣庄馬一浮紀念館。

陳玲娟回憶:1910年3月,湯壽潛在上海創辦《天鐸報》,大哥陳屺懷任社長,宣傳民主革命思想。馬一浮為湯壽潛長婿,與大哥結為莫逆之交。二哥陳訓恩(彥及)自幼受年長18歲堂兄進步思想熏陶,1911年任《天鐸報》撰寫社評編輯,始用“布雷”筆名,逞其銳利文筆。其間,孫中山代表臨時政府,用英文起草對外宣言《告友邦人士書》,就是由二哥翻譯成中文最先在《天鐸報》上發表。二哥推動復性書院成立,由馬一浮擔任主講。

四哥陳訓慈(叔諒)是浙江大學歷史系教授。他擔任浙江圖書館館長期間,創辦浙江省首家省級學術刊物《文瀾學報》,馬一浮為刊物撰文,在當時學術界影響很大。陳玲娟在兄長影響下,曾多次登門拜訪馬一浮,聆聽教誨,將其倡導的“真、善、美皆包寓含於六藝之中”運用於美學教育。

四哥還是搶運文瀾閣《四庫全書》的大功臣。陳玲娟回憶,1937年7月至8月初,是她在杭州藝專讀書的最后兩個月。浙圖孤山分館是珍藏文瀾閣《四庫全書》的地方,與藝專同在西湖白堤上,相距很近。四哥訓慈常來藝專為宣傳抗日征稿,她常去四哥辦公處,參與搶運《四庫全書》准備工作,從94個書櫥中,將閣書、善本搬出,清點登記后,裝進228個書箱。1937年8月4日,四哥帶領浙圖同仁,將這鎮館之寶從杭州孤山搶運至富陽漁山,開始中外文獻史上罕見長征。

“9天后,淞滬會戰打響。同年12月24日,杭州淪陷。據日本文獻記載,翌年2月22日,日本‘佔領地區圖書文獻接收委員會’派遣9人從上海到達杭州,調查文瀾閣等26個政府與文化機構,但他們‘很遺憾地’沒有找到《四庫全書》——歷史証明了四哥的判斷。作為這一重大事件決策者與指揮者,四哥在中國圖書館史上,寫下了濃重一筆。”

邁入藝術殿堂

陳玲娟曾在新年賀卡中,選取一個個生活剪影:“夏日的早晨,兒子、媳婦、孫女陪我在西子湖畔賞荷,前方就是我1935年就讀的杭州藝術專科學校舊址。”“人生百歲不是夢,我得以長壽,是和眾親友關愛、子女孝順分不開。圖為小孫女趙樂怡中秋節向我敬茶和月餅,我好開心!”

1914年7月,父親陳依仁染傷寒病故,二哥陳訓恩時年二十五,弟妹們均幼小,陳玲娟“生於是年5月才彌月耳。”家庭遭遇變故,“幾如千鈞之任,突然加於肩上。”陳訓恩遵父遺願,毅然擺脫一切,家居達5年之久。

而在陳玲娟的記憶中,四哥訓慈是眾多兄長中最可親的人。“自從父母早故,二哥布雷常在外地。我家人口多,事務繁,在四哥20歲后新婚不久,就遵從二哥意見,放棄組織小家庭願望,毅然挑起二哥卸交的大家庭重擔,任勞任怨,支荷了十多年。”

幼年,陳玲娟體弱多病,還生過肺病。在親情關懷下,身體才奇跡般好起來,后來她常說,是親情溫暖了她一輩子。

陳玲娟自幼聰慧,喜愛美術。杭州藝術專科學校(今中國美院),是她邁入藝術殿堂第一站。那年,她剛滿21歲。80多年來,杭州藝專位於平湖秋月旁的校舍,林風眠校長,林文崢教務長,吳大羽、潘天壽等師長,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朱懷新等同學,他們的音容笑貌,常常出現在她的睡夢中。

那時,每逢周末,林風眠校長邀請學生來寓所做客,拿出西點、水果招待,並留下吃飯,還將所藏中外名作一一介紹,使學生大開眼界。師生之間濃濃的情誼,感動了陳玲娟:“林校長提出畫畫與做人的要求。他要求學生,一要有遠功利的態度﹔二要有愛自然的態度,他常引用達·芬奇的話,到自然中去,做自然的兒子﹔三要有精密觀察的態度,他說,藝術家能見人所不能見,聞人所不能聞,感人所不能感﹔四要有勤奮工作的態度。”

在校期間,陳玲娟多次聽林校長談起,杭州藝專創立者蔡元培的美育思想。1919年,蔡元培撰寫《文化運動中不要忘了美育》一文。他還提出:“將來若能將湖濱一帶,撥歸藝大管轄,加以整理,設立美術館、音樂院、劇場等,成為藝術之區,影響於社會藝術前途,豈不深且遠耶!”

陳玲娟受此啟發,初入校不久,草擬一份《西湖美學》寫作提綱,請教林校長。林校長百忙之中耐心修改,鼓勵她大膽寫下去。林文崢教務長過目后,又提出具體意見。時至今日,陳玲娟認為,“西湖美學”這個美育命題,仍大有研究必要。2017年11月,在第12屆西湖文化研討會上,陳玲娟委托其子趙一新呼吁開展“西湖美學”研究,得到與會專家一致贊成。

離開杭州藝專前夕,林校長在陳玲娟筆記本扉頁,寫下勉勵贈言:“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畫畫。”可惜,筆記本在戰亂中遺失,但林校長身體力行、重視美育的精神,成為陳玲娟一生努力方向。退休后,她曾向教育部門建議,在中、小學增加美育教育課程。

至今,陳玲娟仍記得第一首校歌:“藝院健兒,齊揮毫橫掃!藝院健兒,齊掄錘痛敲!要把亞東藝壇重造,要把藝光遍地耀!”2018年3月,中國美院建校90周年,她向母校捐贈珍藏多年的杭州藝專老照片。

英輪護寶,一生自豪

1938年,陳玲娟隨家人逃難至重慶。一天,她偶然得知中央大學藝術系在當地招生,抱著試試看的心情來到考場。陳玲娟現場畫了墨菊,張書旂教授隨即在下方補鳥,並題款:“戊寅冬月,玲娟寫菊,書旂補鳥,時客渝州。”

陳玲娟考入中大藝術系,師從徐悲鴻、張書旂、黃君璧等師長,畫藝大進。1942年,第三次全國美展在重慶舉辦,陳玲娟編號為七九的《荷花翠鳥》,與張大千編號為七八的《山水》作品一同展出。

1941年,張書旂在重慶創作的抗戰名畫《百鴿圖》,作為國禮贈送美國總統羅斯福。當時,日軍飛機不時瘋狂轟炸,陳玲娟與同學們給老師當助手,一遇空襲警報,迅即收拾宣紙、顏料,轉移到防空洞。 2016年,G20杭州峰會召開前夕,陳玲娟把師生合作之畫,重新裝裱,委托家人贈送杭州“百年思鑫坊歷史文化陳列館”張書旂畫館。

陳玲娟1944年畢業前夕,恩師徐悲鴻親書寄語:“尊德性,道問學,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這幅手書體現了徐悲鴻美學思想與藝術理念,亦涵蓋中央美院校訓“盡精微,致廣大”。

中央美院百年校慶之際,趙一新受母親委派,專程前往北京,贈送徐悲鴻題字木刻匾。

陳玲娟一生中最引以為豪的事——“英輪護寶”,也由徐悲鴻先生而起。

1946年8月,她在上海市北中學任教,高興地接到徐悲鴻先生邀請,到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今中央美院)任助教。他們幾位原中央大學畢業生受徐先生委托,將20多箱珍貴書畫護送至北平。不巧的是,當時船方決定讓郵包先上,把這堆木箱擱置在碼頭。由於擔心文物受損,她費了很大周折才把木箱裝上岸邊小船。

“船長是英國人,很傲慢。我一身學生打扮會被人瞧不起,於是急中生智,決定提高身份與船長對話。我拿出平時積蓄,把統艙票換成房艙票,打開行李箱,挑了套最時尚的衣服打扮起來。剛巧,同房間的俄國少女會講英語,機智地扮演我的秘書,讓船長一直誤把我當成藝術專科學校副校長。”陳玲娟回憶說,她中學在教會學校念書,流暢英語在關鍵時刻派上大用場。幸好,這位船長對中國文化感興趣,很快取得信任。船長親自指揮船員,將小船上的木箱吊上大船。船到秦皇島后,又經火車轉運至北平。路途中還遭遇了前面一列火車被炸出軌的險象。

“抵達北平后,徐先生到洋溢胡同宿舍來看我,連聲稱贊說:‘這20多箱書畫都是寶貝啊!玲娟心細機智,一路辛苦了。’2000年,師母廖靜文來杭州參加徐悲鴻畫展,提及護送書畫的往事,說:‘這批書畫箱中,不僅有悲鴻的書畫,還有他收藏的珍品。說不定,你參與整理的北平藝專圖書館書畫,后來就成了央美圖書館舊藏。悲鴻曾對我說,玲娟遇大事能沉住氣,很感謝你。’”

不久,陳玲娟與齊白石、吳作人、李苦禪、艾中信、董希文、宗其香等一起,參加由徐悲鴻倡導成立的北平美術家協會(今中國美術家協會),全協會共41人,陳玲娟時年32,為最年輕會員。目前,她是唯一健在的中國美術界元老級人物。

百歲“時尚奶奶”

經歷一個多世紀滄桑,陳玲娟依然溫婉恬靜、樂觀謙和。歲月似乎並沒有在老人臉上留下過多艱辛,更多的是充滿詩情畫意的回憶。

1943年,恩師徐悲鴻授課時吟誦李清照《如夢令》,“這首小令用詞簡煉、不事雕琢,富有一種自然之美,是可入畫。”要求以此創作一幅國畫。徐悲鴻對陳玲娟之作,大加贊賞:“玲娟構思精巧,切題達意,以詞中意境‘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作為主題,甚好、甚好。”畢業時,徐悲鴻親書這首詞贈予她,並勉勵:“願詩情畫意伴你一輩子。”

陳玲娟說:“詩情畫意人生,不僅是徐先生對我的期許,也是我一路走過的蹤跡,更是我幸福的源泉。自從接觸了她,就再也沒有離開。在我眼中,人生就是熱愛生活,寄情詩畫,即使在逆境中,生活也能過得有滋有味,如書畫一般溫潤,用飽蘸深情的毫端,書寫胸中之逸氣。可以說,在漫長歲月中,恩師口耳相傳的教誨,讓我受益終身。此后數十年教學生涯,美術加文學的詩情畫意,一直是我授課的主要內容,且深受學生歡迎。”

在北平藝專任教不久,陳玲娟遇到了人生伴侶。1948年初,她與教育家趙冕在南京結婚。趙冕受梁漱溟、晏陽初與陶行知影響,走上“教育救國”之路。上世紀40年代初,他留學美國,攻讀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師從美國教育大師、哲學之父杜威。新中國成立后,他被委任為中央教育部參事。

1955年,夫婦倆調回杭州。趙冕任杭州大學外語系教授,陳玲娟則在杭州八中(今杭州旅游職業學校)當美術教師。1965年丈夫因癌症去世后,陳玲娟與兒子相依為命。

如今,兒子趙一新年已七旬,母親依然是他心中的驕傲與精神支柱。母親的言傳身教,使他明白:遇到困難,不自暴自棄,再大的風雨都會挺過去。母親還經常把一句古語挂在嘴邊:“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陳玲娟2014年賀卡中,第一張生活剪影是她手捧賀卡,內心喜悅洋溢在臉上,配文寫道:“每逢新年,閱看國內外親友寄贈的賀卡,我倍感溫暖。圖為美國親友為我精心制作的新年百歲生日賀卡。”

“慈湖中學是我的家鄉寧波一所有100多年歷史的學校,我們家族許多親人都是在慈中畢業走向社會的。前些年八哥(陳叔同)為母校捐款,設立獎學基金會,我當了一輩子老師,深知農村貧困孩子讀書不易,每年也捐點款,盡點微薄之力。圖為我正閱讀《慈湖文獻》,追憶往事。”這是2014年賀卡中第三張生活剪影。

后來,陳玲娟委托兒子給家鄉送去她的兩幅作品,以寄托思鄉之情。其中一幅畫的是,一隻母雞站在開滿野菊花的籬笆旁,生動傳神。陳玲娟說:“我畫的是家鄉的雞。一般畫公雞比較多,但母雞比公雞難畫。”在她的兒時記憶中,家鄉有三樣東西印象最深:香椿、楊梅,還有野菊花。

每年楊梅成熟時節,陳玲娟會瞇起眼睛,用家鄉話對孫女講一句民間俗語:冬紅楊梅挂籃頭,夏至楊梅滿山紅,小暑楊梅要出虫。她不忘啟發說:“夏至楊梅滿山紅,一轉眼到了小暑,就要出虫了,不僅吃楊梅,做任何事情都要珍惜時間,抓住機遇啊。”在她心中,家鄉如同一根線,把散落在海內外的家族子孫,像珠子一樣串聯了起來。

陳玲娟今年106歲,還經常使用智能手機與親友們視頻聊天﹔家族裡誰生了孩子,昔日學生有藝術新創作,都會拍照片傳給她看,人稱“時尚奶奶”。縱使高齡,她仍初心不改,呼吁要加強美學教育。正如她在2015年賀卡中所說:“美學,令人懷有一顆柔軟的心,去感知生活中的陽光與溫暖,贊美和呵護生命中的美麗與絢爛。尊循恩師教導,我希望美學教育得到越來越多人的重視,走進學堂、社會、田頭,進入尋常百姓家。”

(責編:劉穎穎、丁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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