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從這裡出發

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后,關於其小說的話題沸沸揚揚。作為人學的文學,檢驗其文野高下的唯一標准,就在於其對人性探究的層度。從《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到《豐乳肥臀》,莫言都在冷靜,甚至冷酷地思考有關人性、獸性與奴性的關系,並挖掘其根源,在堅持不懈地拷問故鄉土地——中國農村歷史和現實的同時,也在拷問自己的靈魂。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曾有言:“如果繼我之后還有亞洲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話,我看好莫言。”2012年,莫言果然摘得諾獎桂冠。
我第一次讀到莫言作品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我到保定去講課,一位朋友拿給我一本當地辦的《蓮池》雜志,其中有個短篇小說《民間音樂》,署名莫言。朋友說,莫言的小說處女作《春夜雨霏霏》就發表在《蓮池》雜志上。讀時隻覺語言尚可,沒有太在意。沒想到,天津的朋友鮑昌(后曾任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給我寄來一份《天津日報》,特別推薦上面孫犁寫的一篇關於《民間音樂》的短評。文章說:“小說的寫法,有些歐化,基本還是現實主義的。主題有些藝術至上的味道。”對小說中的人物氛圍的評價是“有些飄飄欲仙的空靈之感”。讀罷,為自己的不認真感到羞愧的同時,我記住了莫言。
1985年春,好友、《中國作家》的蕭立軍請我參加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召開的莫言《透明的紅蘿卜》小說研討會。這真是一次別開生面的研討會,會場就設在學生宿舍,文學系主任徐懷中主持。會上,我又見到那個結實、腼腆、不善辭令的莫言。小說在《中國作家》發表之后,第二次作品座談會我又受邀參加。這次的主持者是馮牧,汪曾祺、雷達、李陀、史鐵生等參會,會上有爭議。會前我曾去雍和宮附近的平房拜訪史鐵生,他對小說評價很高。
1984年秋,時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的著名軍旅作家、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的作者徐懷中,因喜歡《民間音樂》,破格給了莫言參加軍藝考試的機會。在教學秘書劉毅然的幫助下,莫言以不俗的成績成為第一屆文學系35位學員之一。當時,劉毅然因發表《搖滾青年》,已在文壇小有名氣。后來我在《當代》也編發過他的作品。劉毅然等老師經常來《當代》推薦學員的作品,又多次邀我去學院講課、座談,我與文學系的朱向前、莫言、李存葆等人成了朋友。
有一次,軍藝文學系召開李存葆作品《山中,那十九座墳塋》研討會。當時李存葆因小說《高山下的花環》而翹楚文壇,改編成電影后,更是家喻戶曉。正當眾人大唱贊歌的時候,一向沉默寡言的莫言突然要發言。他說,在《山中,那十九座墳塋》中,好像聞到了一種“連隊小報油墨的芳香”。此語一出,舉座皆驚。一陣鴉雀無聲之后,眾人開始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進行反駁。這件事讓莫言的自尊心受到挑戰,畢竟被譽為具有“崇高、悲壯的藝術風格”的這兩個中篇,在藝術上存在著概念化等諸多缺憾,有不盡人意的地方。也正是這次發言,莫言“把自己逼到一個懸崖上了”,激發了他要創作更好作品的強烈欲望,他要寫出與“小報油墨芳香”不同的小說。
原本就認真聽課、課后拼命讀書的莫言,會后躲進宿舍,光著膀子,悶頭創作。不久,《金色的紅蘿卜》鯉魚跳龍門般躍了出來。“在班裡眼睛老睜不開”,又在研討會上放了炮的莫言,沒讓格外看好他的徐懷中失望。小說通過黑孩,概括了歷史農民的命運。敘述者莫言偽裝成孩子、瘋子、傻子的視角,是為了看到理性世界控制的另一面。小說描寫孤苦無依的黑孩在后母的虐待和社會的冷漠中,熬出對苦難的非凡的忍耐力,以及在苦難中撞擊出的美麗幻覺的毀滅。徐懷中為莫言的夸張變形、魔幻象征驚嘆不已。小說改名為“透明的紅蘿卜”,由系裡推薦給《中國作家》,發表后,引起文壇的關注。
《透明的紅蘿卜》的成功,令莫言“信心大增,野心大增”。一天,我和劉毅然一起去宿舍轉悠,走進莫言的宿舍,強烈的煙草味十分嗆人,幾個學員在那裡吞雲吐霧聊得正歡,見我們來,連忙讓座,繼續神侃。說了一會兒話,我發現那個全然不知我們到來,一直以寬厚的脊背對著我們,伏案埋頭寫作的人,就是莫言。劉毅然說,莫言堅持寫作,一天能弄出萬把字,而且手稿干淨、工整,很少涂改,基本是一氣呵成。
莫言在《北京文學》上發表的《枯河》,以及《三匹馬》《白狗秋千架》《老槍》等,皆是這段時期的作品。給他帶來更大榮譽的作品,是1986年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小說《紅高粱》,以及隨后連續發表的《高粱酒》《狗道》《高粱殯》和《奇死》——五個中篇組成了三十萬字的“紅高粱系列”小說,開創了我國革命戰爭題材的全新氣象。小說以莫言家鄉高密農民自發組成抗日武裝,開展抗戰斗爭為背景,展示了戰爭血染沃野、戰火沖天,仇恨與愛戀交織、獸性與人性撕咬的悲壯歷史畫卷,表現出我們民族的生命活力、血性,以及愛國主義精神。《紅高粱》拍成影視作品后,可謂萬人空巷,世人皆說《紅高粱》。
接著,莫言開始將筆墨集中到長篇小說的寫作,《紅樹木》《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勞》《蛙》《酒國》《豐乳肥臀》等。其中,《蛙》獲茅盾文學獎。莫言非常看中以鮮明個性、殘酷方式揭示殘酷現實和人性的《豐乳肥臀》。他說:“在我二十年的創作過程中,寫下了將近四百萬字的作品,《豐乳肥臀》集中表現了我對歷史、鄉土、生命等古老問題的看法。《豐乳肥臀》是我文學殿堂裡最沉重的一塊基石,一旦抽掉這塊基石,整個殿堂就會倒塌。”諾獎評委也看重此小說。
2012年,我給一家出版社主編了一套“當代著名作家美文書系”,與莫言索稿,他委托我替他選些散文隨筆,集成《聆聽宇宙的歌唱》。我在總序裡寫道:“散文的世界,就是如花的世界,在塵埃與雲朵間,溫暖眾生。”叢書中,陳忠實和莫言兩本集子,獲國家圖書獎。
是年金秋,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聆聽宇宙的歌唱》算是慶典序曲中的一段華彩樂章吧。(汪兆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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