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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自拍文案”:從“自戀”到“自黑”

2020年08月11日08:46 |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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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如今是“看臉”的時代,拜智能手機與社交媒體所賜,自拍文化已深入男女老少的日常生活。一張或隨手攝取,或精心修飾的自我影像,配上幾行簡單的心情文字,儼然成為人們釋放個性乃至塑造個人形象的新方式。

人類科技文明日新月異,但自我表達、自我欣賞的精神需求卻古今無殊。在照相術誕生之前,古人已慣於用畫像記錄自己的神貌,稱為“寫小照”。

袁枚《隨園詩話》卷七提到:“古無小照,起於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而今則庸夫俗子皆有一行樂圖矣。”聽起來像是在抖摟文化人的優越感,其實他是不滿當時全民畫像熱催生的“索題”風氣。

現代人發張自拍,都得精編文案以顯示品位。古人費老大勁給自己畫了肖像,也希望有首好詩來“補意”,彰顯畫中人的個性與風採。可惜多數人肚裡墨水不足,隻好請人代詠。像袁枚這樣的名士,每天要接待不少“手持畫卷乞題詩”的客人,大家萍水相逢,要在短短幾行字裡把對方從皮囊到靈魂夸個遍,這不是難為人嘛!

牢騷歸牢騷,話說回來,為什麼大家對題像詩這麼執著呢?還不是歷史上的文化偶像們帶的頭。

從“自戀”到“自黑”

從中國肖像藝術誕生的時代起,題像詩就相伴而生,最早叫“畫像贊”。但在好幾個世紀裡,這些“贊”既無情趣,也無人味兒,不是為了表達自我,意在進行道德教化。其題詠的主角,無非功臣、先賢、烈婦、孝子等門閥社會裡的榜樣形象,也就是魯迅小時候翻老宅藏書時最厭煩的那些玩意兒。

魯迅不喜歡舊道德,卻能對舊文化進行再創造,比如他那首著名的《自題小像》詩:“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不消說是繼承了唐宋以來文人題像言志的傳統。

文人自題畫像,我手對我形寫我心,或悲或喜,或不平則鳴,必然比歌頌功臣烈女們動人得多。這一傳統發軔於中晚唐,興盛於宋元,至明清而蔚然成風。背后還藏著一條文化脈絡:科舉制度成熟而士大夫階層覺醒,之后文人畫興起,進而出現“以情抗理”的思潮與文人自我意識發展。

我們能了解到的最早的題像詩愛好者,同樣也是在唐詩史上開一時之風氣者——白居易。白居易真是有點兒“自戀”,他三十六歲在長安做翰林學士時,請名畫師李放為自己繪像,並題詩道:“我貌不自識,李放寫我真。靜觀神與骨,合是山中人。”有點兒自命清高的意思。

十年之后,白居易重觀此像,覺得自己老了很多,忍不住自我吐槽:“我昔三十六,寫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悴臥江城。……一照舊圖畫,無復昔儀形。形影默相顧,如弟對老兄。”不愧是現實主義大師,白描中帶著一絲幽默,令人看不出他正在經歷政治生涯最大的痛苦——因讒被貶江州。不過,在這首《題舊寫真圖》的末尾,他咬牙切齒地表示“所恨凌煙閣,不得畫功名”,可見其人還是想做一番事業。

然而,又在政壇上跌打了十年,五十六歲的白居易徹底否定了四十六歲的白居易。他又找出這幅畫像,題了一首《感舊寫真》,這回絕口不提什麼壯志了,表示還活著就已經挺好:“李放寫我真,寫來二十載。莫問真如何,畫亦銷光彩。朱顏與玄鬢,日夜改復改。無嗟貌遽非,且喜身猶在。”

一幅畫像,三種心態,何其生動,何其無奈,可把一代才子二十年間的仕途風霜給道盡了。白居易這三首題像詩,堪比好友劉禹錫三游玄都觀的佳話,也給后人很大啟發。

或辛酸,或正經

到了宋代,士大夫階層的存在感空前強烈,加上文化藝術的長足發展,凡有些身份地位的文人都愛請人畫像。物我相對,百感交集,詩壇領袖們一發牢騷,自然造就了不少經典的題像詩。

蘇軾寫過一首《自題金山畫像》,詩有名,給他作像的畫家更有名——人稱“宋畫第一人”的李公麟。蘇軾寫這首詩時已經六十多歲了,經歷三朝天子,遭遇三次被貶,漂泊小半輩子,終於遇赦還京。他從海南啟程,途經鎮江金山寺,見到寺中多年前李公麟為自己作的畫像,慨然題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詩成落紙的一刻,距離蘇軾生命的結束隻有兩個多月。偉大的詩人或許預感到了這一點,筆調蒼涼地給自己“蓋棺論定”:這一生的功業,不在做禮部尚書時,也不在滿天下的文名,偏偏在於被貶謫的三個蠻荒之州。悲乎?諧乎?真應了魯智深六和塔聽潮而逝時那句“今日方知我是我”的境界。

同是被貶期間題像詩,蘇門弟子黃庭堅的《寫真自贊》也十分有味:“似僧有發,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黃庭堅的性格、經歷都頗類其師,但他也有獨門能耐。一是半生學佛持戒,把題像詩寫出了參禪心語的調調。二是能書善繪,不需要請畫師,自己就能給自己畫像,畫完了還津津有味地題詩,真是一位北宋年間的“自拍達人”兼“自拍文案高手”。

相比之下,另一位自畫像高手朱熹就不這麼可愛,他給自己題的詩語實在太不接地氣了:“從容乎禮法之場,沉潛乎仁義之府。是予蓋將有意焉,而力莫能輿也。佩先師之格言,奉前烈之遺矩。惟闇然而日修,或庶幾乎斯語。”

這一連串的之乎者也,配上朱夫子自畫像中長須微笑、拱手揖禮的儀容,令人不明覺厲。不過朱熹也說了,這是“對鏡寫真,題以自警”,嚴肅一點還是有必要的,不然怎麼能達成心目中那個更好的自己呢。

題像詩史上“第一謎案”

“自拍”不是美人的特權,題像也不是文人的專利。《全唐詩》中收錄了一首名為《自題像》的作品,詩寫得倒沒有很驚人,但作者的確不同凡響:黃巢。

身為大唐帝國的第一位“掘墓人”,黃巢愛寫詩也擅寫詩,這已經不是什麼冷知識了。譬如那兩句氣勢很足的“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放在整個中華詩歌史上都鼎鼎有名。這是黃巢年輕時考試落第后的作品,透著一股不甘失敗的狠勁兒,教人讀了膽戰。但他的《自題像》卻全然是另種風格:“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

《全唐詩》的編者在此詩后附了一則題注:

陶毅《五代亂離紀》雲:“巢敗后為僧,依張全義於洛陽。曾繪像題詩,人見像,識其為巢雲。”

據此言可知,黃巢在起義失敗后,逃至洛陽落發為僧,投靠昔日部下張全義,並且畫下自己出家后的樣貌,題了這首七言絕句。

事跡與詩意兩相參照,一位遲暮梟雄的形象躍然紙上。曾經戎馬倥傯,大起大落,而今遁入空門,隱於市井,戲劇化的鮮明對比和榮辱無常的蒼涼意境都令人感慨,也十分符合黃巢的“人設”。

盡管最早傳錄此詩的《五代亂離紀》一書已散佚,但在兩宋文人學者筆記中,對黃巢出家題詩一事的記載屢見不鮮,而且細節是越來越飽滿。吳曾《能改齋漫錄》中提到黃巢出家的地點是南禪寺,王明清《揮塵錄》又補充了黃巢的法號叫翠微禪師,另有人考証出他最后去了明州的雪竇寺,雪竇寺裡有黃巢墓,當地官府還年年派人祭掃。

除了道聽途說,更有親身見聞。像邵博《邵氏聞見錄》裡說自己在南禪寺壁上看到一張僧人像,狀貌與常人無異,但目光凶狠如蛇,廟裡老和尚告訴他這就是黃巢,還說寺中曾有珍奇的絹本黃巢畫像,並把那首經典的題像詩又念了一遍雲雲。這一層層資料疊加下來,黃巢出家題詩的可信度幾乎板上釘釘。

歷史上黃巢到底是個什麼結局,從殘唐五代傳到今天,始終未有定論。光是官方史料就自相打架——《舊唐書》說他在亂軍中被外甥殺掉,《新唐書》說他戰敗自刎,至於死亡的時間、地點和死前遺言等細節性記載出入就更大,實在是一筆糊涂賬。黃巢有沒有可能化名逃生做了和尚?誰也不能說沒有,君不見還有這首生動的《自題像》佐証呢。

然而,南宋的趙與時第一個跳出來破案。他在《賓退錄》中明確指出,這首挂著黃巢大名流傳了快二百年的詩其實跟黃巢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它甚至不是一首原創詩,而是“以元微之《智度師》詩竄易碟裂,合二為一”,說白了,就是從元稹兩首詩裡剪裁拼湊出來的。

一切的謎底,都在元稹這組名為《智度師二首》的詩中。這是元稹寫給一位行伍出身的僧人朋友的,描寫了對方在安史之亂時英武作戰的經歷和看破功名悠然皈依后的晚年生活。兩首詩原文如下:

四十年前馬上飛,功名藏盡擁禪衣。石榴園下擒生處,獨自閑行獨自歸。

三陷思明三突圍,鐵衣拋盡衲禪衣。天津橋上無人識,閑憑欄干望落暉。

至此,那首傳說中黃巢的《自題像》的來歷不言自明。同時也有一個現象引人深思:即使早在宋代就有人指出了事情的真相,但一千多年以來,這首托名黃巢的偽作始終比原詩出名得多,帶有更強大的詩歌生命力,更能引起后人的“興觀群怨”。自題像詩,有自我觀照與反省的意思在,能被萬口傳誦的題像詩,是觀眾視角對這一自我評價的評價。人們喜歡看到一個功過難言的人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不也是一種人心向背嗎?(李楚翹)

(責編:劉喆、丁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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