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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心灵的乡村

郑有义
2017年01月13日09:44 | 来源:人民网-文化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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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背影,深深地刻着两个字:农民。

几十年来,面对各种工作岗位、地位和身份的变化,我无不老实招认自己是农民。这既不是自谦、自卑,也不是故意做秀,而是骨子里实在无法把自己和农民剥离开来。故土的山、水、情、人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田野的泥土味、河边的水腥气、鸡鸣犬吠中的袅袅炊烟,总是止我浮躁、令我心安。

几十年来,始终无法挣脱家乡的呼唤,恋土之心日益浓烈。那粗糙却度我活命的老淀粉,那虽贫瘠却是我根的黄土地,那每每被冷落于“现代文明”之外、被认做蒙昧落后,却教我做人、为我定了做人基调的乡亲们,总是让我梦绕魂牵。

每当我被闹市的喧嚣所困扰,每当我被那一道居室的铁门隔断在鸽笼般几居室中近于窒息的时候,就分外思念那片热土。只有当我重又徜徉在那并不美的黄土、老树、瘦溪间,看那辽阔绿绿的庄稼,闻遍野浓浓的稻香,感乡音凝成的乡情时,才立如倦鸟归林,感受到一种尘世间小憩的舒展,一种灵魂的返璞归真,一种闹市中永远无法得到的解脱和安详。

那个山村,很小。几十户人家,错落在前后两条沟里。那时,还没有电,每家的房梁,都被煤油灯或蜡烛熏得包公脸一样黑。人们日出作,日落息,鸡犬之声相闻,热心互帮。一家杀年猪,满村都香了,全屯人去吃酸菜白肉血肠;一家娶媳妇,全村办喜事;一家发丧,户户不动烟火,与家人一样披孝带;一家夜里有了病人,全屯男丁壮妇会应声而起;家里来了客人,你不必为措手不及而发愁,左邻右舍自会送来时令鲜菜;那时,乡亲都没有什么钱,却都没人算计钱。故乡,是真的安详、干净的“桃花源”。

在这块土地上,你会时时感到朴拙的宽容和扎实的力量,仿佛家门前的山,不动声色,却无时不在。山脚,有一合抱粗的垂柳。柳下,是一条极瘦、极清澈的小溪。每当月上东山,蛙鸣阵阵的夏日夜晚,总有一把破旧的二胡,嘶哑地呜咽,向静山、残月、瘦溪,向父老乡亲倾诉着无解的忧郁。那是刚刚中学毕业返乡正郁闷的我。循着二胡声,便总有乡亲静静的环立倾听。那目光固然是无法理解的困惑——他们珍爱脚下的黄土,企盼风调雨顺好年成,不会膨胀的欲望与那土地已结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而世代相安,却支持、怂恿这块土地的“叛逆”:“争口气,有出息的进城去。”你稍有不顺,又会说,“回来,还是咱山里的大葱蘸酱养人!”这是一种看似相悖却意味深长、专属于那块土地的情怀。

我参军要走了,乡亲们便来道贺。那贺物,是不知压在箱底多久舍不得吃的一两束挂面,是尚带着母鸡体温、需换油盐用的几个鸡蛋。一位屯邻长辈,送来3元钱,却是由一张纸币、一沓角币、一堆“钢镚儿”五六个品种组成。“拿着补补吧,别屈着孩子。”我知道,这是“一堆”不知攒了多久的钱,在物价尚廉的那时,几乎一笔天文,在我的记忆中定格永铭。当我今天挥洒几百金而不甚在意的时候,想起那样的“一堆”,心中每每自惭和不安。

我真的“出息”了,进“城”了。黄土、老树、瘦溪悄然远去,生活之舟将我载入另外一个世界,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将接受另一种生活的锻造和洗礼。我学会了装模作样穿西服,故作绅士地扎领带,蹩脚地跳什么“慢三”、“快四”……可是,我总觉得,那个我是那样陌生。我不愿失去原来的我,不愿失去故乡赋予我的底蕴。可是,一些不愿失去的却正悄然渐去,时时感到灵魂深处的不安。

那一年盛夏。回家。当那还不多见的小汽车艰难地爬行在故乡的土路上,车窗外不时掠过旧时同学、儿时伙伴与老少乡邻大地间辛勤劳作的身影时,我没有半点荣耀,却清晰地感受到这冰冷的“铁壳子”给我与乡亲们拉开的距离与隔阂所带来的重压,竟由于自惭而埋头不敢停车。车近村边时,陷进泥浆。不远处,一儿时同学赶着两只黄牛犁地,见是我,“哦,回来了”。不等我再说话,便径直走去卸犁杖,摘套,为我赶牛拉车。我赶紧搭话,庄稼茬口好吗?几成苗?雨水“赶趟”不?猪羔什么行市?牝牛下牝牛,三年五个头,能剩多少钱?终于无话可问,终于无话可说。昔日我与他寒霜初凝、月明星稀时,一起“护青”的秋夜长话竟已恍若隔世。相对已无多语,巨大而难以言喻的歉疚与自哀压迫着我,我再不敢坐回车内,任凭汽车在身后亦步亦趋。

下雨。要放牛了。邻家二哥来牵去代放,一种本能的冲动脱口而出:“二哥,我去。”“你?”二哥善意地笑了,“别掉了你的价!”我在这里长大,我放过牛。曾经,在淅沥的雨帘中,骑着牛儿穿行在葱郁的草地,任凭那雨水把周身浇个“响透”,那样的惬意此刻却已“天然地”与我无缘!在邻家二哥善意的笑声中,我清晰地感受到被作为局外人、观光客的距离与悲哀。

老父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父亲戎马半生,刚烈正直,在村中极有人望,举丧之日来人便也极多。我虽长年在外,待父母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也算乡邻公认的孝子,可摔丧盆、背灵、指路等等乡俗,因“身份”所系,均不能做,于是便看到乡亲们异样的眼神。天干,物燥,风大。弟弟们坚持要多烧纸,给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多送点钱。他们虔诚地烧,乡邻默默地帮,我却冷汗淋漓。想着,这干燥的村落,万一风卷起火……当我制止弟弟时,我真切地感受到那所有乡邻谴责与不屑的目光,是我绝不敢直视的。

一位屯亲的姑夫,是方圆几百里出名的吹鼓手。闻家父病逝,放下了外边的生意,连夜挟着唢呐赶回。不管我是否同意“吹鼓乐”,径直来到父亲灵前,悲怆地说:“老兄弟,我来送送你。”当呜咽的唢呐奏出如嚎啕般凄凉的《大出殡》曲子时,满山庄顿时穿云裂石之声,仿佛这山村底蕴的瞬间迸发!我第一次感受到灵魂的巨大震悚与空灵的明净。在抬着老父亡灵、蹒跚默行的乡亲们面前,我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征服,不由自主长跪在地!却在乡亲们顿时和缓的眼神中,又看到重新地接纳、理解与宽容,顿感如释千斤。哦,我的乡亲……,哦,我啊……

终于知道,父亲赋予我军人的性情,更赋予我农民儿子的基因。我的思想情感,几乎是完全农民式的“原生态”,是无法再造的本色和天然 。我可以忍受任何世俗的纷争而付之一笑,却完全无法忍受故土的冷峻,无法面对乡亲的白眼,那是我衡量自身价值标准的天平,是净化心灵的圣殿和灵魂的归所,

我走出故乡,走进了省城、京城,摩天大楼、华灯美酒使我感受了城乡的巨大反差。在那个年代,每次“归省”,看到的依然是延续了几千年的刨坑点籽的播种,弯钩犁、弯钩镰、牛前人后。乡邻一年劳作,所剩无多,两瓶高粱烧、一串小鞭炮、几只“二踢脚”过大年为常态。在“省城”时,家里几乎成了乡亲们进城看病的导诊站和招待所。每每看到囊中羞涩的乡亲们面对巨额药费的凄惶,看到一有大病,几如大厦将倾的农民兄弟。看到在绿树荫荫的美丽长街上,我的乡亲如进“大观园”的尴尬,看到一些美食华服的“城里人”向我朴实的乡亲投去的鄙夷目光,我心中的歉疚愤懑油然而生,不知多少次令我长夜难眠。

但实际上,我虽走出乡村,对农民的认识却并没有真正完成。离开故土,我仍无时不在现实和心灵中挽留和寻找。不必说,当农民时的鸡叫下地、日落收工,风霜雪雨中务农活使我粗知乡村冷暖;当“县官”时,赤脚帮农民打墙盖房,捧着粗瓷碗,蹲在地上与他们一起吃白菜海带的“农家饭”。为贫病交加、屋漏窗破的病人殚精竭虑,为能“帮一饥未能帮百饱”的自愧,让我感知民心所向;当记者时,我走过吉林、宁夏、辽宁农村偏远的村落,在宁夏西海固的窑洞里与山民彻夜长谈,在吉林白桦林中的“孤岛”感受他们的几乎与世隔绝,在辽河畔的田野寻找所剩无几的年轻人,与农民共品“空巢”。在品味这些农民最拙朴的“原生态”中,我深深地体悟到,农民的爱与憎,朴拙与聪明,正义与偏狭,漠视与感恩,源于本色,憎恶分明,出自天然,却无不镌刻着深刻的社会学意义。

山水林田会说话,它让我懂得,在中国,深知乡村,读懂农民,实在是一个艰深的必答题,是做好农村一切事情的前提。于是,我倾心于农家的喜怒哀乐。人民日报曾为我开了个专栏《唠点农家嗑》,每周一文,刊发乡村和农民最现实最关心的问题,如“一样村官两重天”、“韩老汉何时无春愁”、”咋让老李头找市场“、“乡镇干部三宗苦”、“不扶精神的扶贫是饮鸠止渴“、“屯风民风值万金”、”农村的年轻人儿里去了“、“订单收购咋成了麻杆打狼”、”农家娃怎能跃龙门“、“救护车一响,一头牛白养”等几十篇反映农民的评论文章,接到和转来了全国各地上百封农民来信。我一直最自信地以为,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是了解农民、了解我的乡村的。

可是,我错了。

去年秋天,我再回故地。当我重又坐上乡亲的热炕头,当我的乡亲们真的放下了客气和距离感,家长里短聊大天的时候,我才又一次痛切地感到,那距我那么近的故土已是那么遥远,那朝夕厮混过的伙伴、乡亲已是那么荒疏。才发现,乡村几十年的变化之大之陌生,已是沧海桑田。我真的已不了解他们内心深处真实的酸甜苦辣和命运的喜怒哀乐,他们已远离了我,或者说我已事实上已经远离和抛弃了他们!

那曾代我放牛的邻家二哥,七年前脑血栓,顽强地挺着下庄稼地干农活,至今竟已恢复得好似正常人,可他却一人侍候瘫痪在床的老伴整整13年!此等“壮举”,比之哪一层道德楷模毫不逊色。于是,我职业病似地问这位74岁的二哥怎么想的,二哥稍一愣,随之淡淡地一笑,咋想的,摊上了呗。无怨无悔无表功之淡然。顿让我无地自容:这就是我的乡亲,我们大力弘扬的所谓道德、文明,早就在他们这最平常、最自然、最天经地义的人性中!

我去看望参军给我拿了三元贺礼的邻家二姨,老人已84岁,孩子外出打工,多数是一人在家。房后几排树,门前一泓水,庄稼环绕。老人自己动手,鸡鸭鹅狗,抱柴生火,家常淡饭,其艰辛可想而知。却总叨咕的是,知足啊,孩子,挺好了。她的知足发自内心。而当我拿出送她的一点钱和红红绿绿的礼品时,她却如受了天大的恩惠般不安和百般推拒,一叠连声,这哪行这哪行。她真心的推脱让我倍加自责和心酸。

有人说,这块土地的一切,包括传统、观念、生活都代表着陈旧与落后,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注定要走向消亡。我却无论如何不敢苟同。我固执地认为,乡村是中国人伦道德、传统文化传承的根基,是净化灵魂的殿堂。在这块苍茫厚重而又古老的土地上,任何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解读无不失之肤浅、匮乏与苍白!这里有任何“现代文明”永远无法取代的人生价值的解说。更是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百折不挠、生生息息、繁衍昌盛的根基之所在——你可以看轻和鄙视一切,却决不可看轻和鄙视农民,那是一座善良、温顺、原始、安静的火山。

夜居山村,夜半室外如厕,见滿天星斗,远山如黛,比之城市之浮光掠影,另一番纯然不雕之美。得诗三首。

其一

金风送我回山村,

静我心灵安我魂。

乡间小酌一杯酒,

立叫俗人变高人!

其二

少小离家如奔月,

老大望乡多凄零。

阅尽人间冷暖色,

最是农家月儿明。

其三

大道不从心外得,

乾坤定力乡间来。

华灯绿酒身外事,

云淡山远初情怀。

故乡,我那土的掉渣的乡村,我铸就意志的沃土,锻造灵魂的的圣土,升华境界的净土,是我心中永远的珍藏。我无可救药地知道,骨子里的灵魂,血管里奔流的血,已注定永远属于那块黄土地。

哦,那无解的乡愁……

(责编:陈苑、李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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