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势已去的“敖叔征”从高崖跳下，也是64岁的“老生”吴兴国扎着大靠、脚踩厚底从2米多的高台纵身一跃，北京天桥艺术中心的观众彻底被点燃。

31年来，一次又一次，他走上高崖，背对观众，义无反顾地跳下。2米高，他跳到了64岁。亲人朋友揪着心：有必要这样吗？

“对不起，这就是吴兴国。”

在舞台，他追求极致的戏剧张力。人生亦是如此。他愿意燃烧自己，点燃这个舞台，点燃人们头脑中禁锢的观念。

吴兴国有很多身份，他是演员、剧作家、导演，台湾当代传奇剧场艺术总监，他跨界电影、电视、传统戏曲、舞蹈表演与现代剧场。

内地观众最早认识他，大都从根据李碧华原著改编、徐克执导的电影《青蛇》，吴兴国在里面饰演懵懂的许仙，与张曼玉、王祖贤搭档。后来，他在《宋家皇朝》里演过蒋介石，在《特务迷城》里给成龙当配角，电影处女作就拿了金像奖最佳新演员奖，又分别被提名过金马奖和金像奖。

在电影《青蛇》里扮演许仙。来源网络。

但他心心念念的是舞台，始终是一名“梨园弟子”。

“我们所处的时代无限发展如同爆炸，面对一百年前京剧的精致，当下的审美怎么会满足？我们的观众在哪里？”

坐在我们对面的吴兴国，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棱角分明的面孔，岁月添了皱纹，还有谦和。说起这些年，他沉浸在往事里，双目有欣慰有自豪也有悲悯，凌厉有光。

“一岁失去父亲，三岁被送孤儿院，十二岁进复兴剧校，二十四岁时，独立抚养我与哥哥的母亲因病过世……从小到大，都是握着拳头，噙着泪水，克服一次又一次生命的难关，再加上自演戏以来，都是扮演悲剧角色，坠入这些受苦的灵魂世界，令我难以乐观面对现实人生。”吴兴国曾在一篇自序中写道。

这样的经历，大概让他生于忧患，性格坚硬。

少年吴兴国。来源网络。

复兴剧校坐科8年，人生本来的轨迹大概跟老师们一样，挑大梁、当角儿。但他又被保送入读大学戏剧系，自此接触到西方戏剧，希腊悲剧、莎士比亚、莫里哀……摸到了一个与京剧不同的世界。

所以，当他看到京剧式微时，心里是不服气的。

“我的老师是台湾‘四大老生’的周正荣，我们在台下看老师表演，观众从七成座降到六成、五成、四成，老观众依然很喜欢，在叫好，却见不到新观众。我们年轻演员该怎么办？”

“在部队演出，老师在台上唱《将相和》，台下的官兵稀里哗啦。雾气起了，台上看不到台下，连演对手戏的演员都看不清，怎么办？照样唱。他们一辈子唱京剧，已经认命了。最后呢，干脆连演都不用了，拿着单子找长官盖章就好了。那个心境啊，真的……”

“老师给我的教育很重要，你要唱老生，编导演都要会，因为传统根本没有导演，就是角儿决定的。我后来做过屈原、孙膑，庞涓、袁崇焕、淝水之战，大概做了六个戏，连拿三次冠军，还有个人奖，还是没观众啊。” 吴兴国摇摇头。

西皮二黄韵味无穷，一桌二椅精致依旧，只不过，已经难以走进那个时代文化的主流。吴兴国和一群大学生决心改变这种状况。于是，有了这出上演30年不衰、走向世界的舞台剧《欲望城国》。剧本写作用了1年半，第一稿长达6个小时，排练又用了一年半，仅最后一场就排了将近5个月。

为何这么难？因为吴兴国选择的不是传统老戏，而是改编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麦克白》。剧本由还在读书的大学生李慧敏执掌，兴趣相投的朋友里只有她得过报社的散文奖，受大家推举的她几乎完全将莎剧本来的故事，重置中华文化的语境。一稿写完6个小时，李慧敏要去读硕士，吴兴国和几个朋友就根据舞台经验去改造，减去枝枝蔓蔓，不断锤炼打造，终于有了现在的版本。

《欲望城国》剧照。当代传奇剧场供图。

在《欲望城国》，人们看到了一个叫做敖叔征的蓟国将军因为欲望膨胀造成的人生悲剧。莎士比亚《麦克白》的主要情节和戏剧冲突还在，只不过展现人物和故事的方式变成了京剧的“四功五法”——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以及，融入了话剧、现代舞和电影的手法，完全是当代文化的元素。在开场，你能看到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电影《蜘蛛巢城》的影子，在演员的肢体语言和空间走位，你又能看到林怀民“云门舞集”的痕迹。

“我读戏剧系时看西洋戏总感觉，一个东方面孔再怎么演莎士比亚都是别扭的。我们的传统戏曲这么好这么精致，唱念做打是我们的根，是戏剧表演的张力所在。再看，我们现在的吃穿用行、与世界交流的方式，跟外国人有什么区别？我们怎么回到古典，又如何面对现在？这是我们创作时思考的东西。”

“不论东方还是西方，那种内心的欲望或者渴望是一样的人性。莎士比亚环球剧场，两个柱子、一个平台搭建起来，跟我们《清明上河图》里的戏院差不多，都不是写实的。莎士比亚的戏剧也没有分幕，角色有时候也会游离出来跟观众开玩笑，男女主角的唱词、韵白都是一套格律化的话语体系……我们太接近了嘛！早期的表演艺术并没有完整的艺术规则，只不过经过长时间的积淀，表演规则会越来越严整，在西方成了话剧，在我们这里便有了唱念做打。”

别人的“跨界”是点缀是嫁接是混搭，他则干脆来个穿墙透壁，拆了重建。他用京剧的眼光把莎士比亚戏剧拆解开，又将散落一地的零件，一榫一卯拼起来，于是便有了独此一家的《欲望城国》。

吴兴国的这份自信从哪里来？他说，要感谢“云门舞集”。

吴兴国在云门舞集。来源网络

林怀民那时候刚回到台湾，想把舞蹈的技巧融入传统戏剧里，早期的作品是《白蛇传》《奇冤报》。“因为他觉得在我们的环境里，纯粹跳现代舞可能不能让人懂，所以就先找戏曲的故事演。”

同样改编自戏曲的《乌龙院》，林怀民演宋江，吴兴国演张文远，“第一天就被羞辱”。“第一天在云门舞集，我躲在厕所里不好意思出来，戏曲演员都穿灯笼裤嘛，跳现代舞要穿紧身衣。走出来了，脸涨得通红。林老师让我冲过去抱住女演员的腿，我们戏曲都是虚拟的嘛，做了几次都不成功，结果他就骂我：‘兴国，你是演员吗？’出剧校第一天就被羞辱，我咬牙切齿，拳头都握起来了”。

林怀民还做过一个实验。外面是一条热闹的大街，人来人往，他们在三楼。林怀民打开窗户，“啊啊啊”大叫一通，然后把窗户一关，看过来：“兴国，该你了”。“特别郁闷啊。当然，最大的好处是开启一个艺术的观念。看上去是去学现代舞，一天大概跳十个钟头的舞蹈，芭蕾、现代舞以及京剧武功都会用到，每天脚皮都磨破了。但林怀民怕我们只会跳舞，不知道艺术是怎么回事。他找人来教我们美术，去看雕塑，学书法，学五线谱。在美国一站一站巡演，最后总会去当地美术馆、剧场看表演。这是云门给我开启的观念。”

跳现代舞不好吗？不，我们自己的文化太丰富了，他舍不得。他又出走。

“对不起，这就是吴兴国”。

练功日常。当代传奇剧场供图

“那时候多辛苦哦”。

一开始，演员们是抗拒的，习惯了演传统戏，这个舞台让人没有安全感，怎么走位，怎么唱，怎么念白？魏海敏说，我一个唱青衣的，不能有坏思想，这是一个坏女人，怎么演啊。她第一次演完，就被老观众骂，收到了几百封观众来信，“不要跟吴兴国那个魔鬼在一起啊”。“但是就算几百封信，也就那几百个观众而已啊，我们的未来是什么？”吴兴国一通一通电话打过去，“这是没有钱的工作，却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京剧从来是“角儿的艺术”，《欲望城国》里的将军、士兵乃至探子、更夫，各有各的光彩。“我是从龙套演到主角，演龙套的时候，我就呆呆的站着，看着主角，头都勒昏掉了，也不能有表情。角色从哪个地方开始，它的生命力就在哪里。哪怕是京剧里的‘三探’，我们也让每个人都不一样，这才是戏剧的张力。”

就像一颗炸弹，《欲望城国》“燃烧”了戏曲舞台，一“烧”三十年。

演出后谢幕。当代传奇剧场供图。

面对质疑和指责，吴兴国有自己的笃定，“被我们奉为大师的梅兰芳、马连良，他们在辉煌的戏剧时代都一样去创新。进进出出，新新旧旧。观众还是第一，戏剧本来就离不开观众，离开观众，戏剧就会死亡。”

时间终会给出答案。从1990年开始，《欲望城国》行走英国、韩国、日本、法国、德国、荷兰、西班牙、美国、澳大利亚……丹麦戏剧家尤金尼—巴巴在观赏该剧之后，对吴兴国说：“传统必须在21世纪存活下来，而只有运用传统、改变传统，甚至破坏传统，才能使之获得生命力。这条路漫长而孤独，但你必须坚持到底，继续向前。”

“就像一个车子，把那个车子拆掉，自己拼装一个。你就觉得我这个是拼装车，那个叫原装车。要把拼装车变成原装车靠什么？唱念做打，手眼身步法，京剧的四功五法。”

“但我一定要保持清醒，每一次碰撞西方，我都会小心对待，反问自己：你的剧情到底真正在说什么，感动到底在哪里，我可以用什么方法把这份感动表现出来？”

这些年，吴兴国和当代传奇剧场一边巡演一边创作新的作品。除了《欲望城国》，改编西方经典的《李尔在此》《楼兰女》《王子复仇记》，还有脱胎中国传统文化的《阴阳河》《无限江山》。每一部，都让人大呼意外。

改编莎士比亚，一人独角戏演李尔王。来源网络

改编荒诞文学《等待戈多》。来源网络

“《欲望成国》得到很多西方艺术的赞许，我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路子。但是这个时代太爆炸了，太多可能性了，决不能这一个成功了，就找十个麦克白来，又回到老路子去了。从第一天开始我就非常清楚，我要把京剧艺术里面很多精华精粹提炼出来，做尝试，去跟世界戏剧碰撞。”

吴兴国的心中有没有界？

“没有”。他毫不犹豫，“从小学戏曲，我身体里面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传统戏曲的东西。哪怕不敲锣打鼓，不唱西皮二黄，你也是一个京剧演员。问题是，怎么跳脱你的韵味跟底子？”

“只要你把思想的锁解开了，你愿意去延伸、突破，你就会在这世界发亮。”

“对不起，这就是吴兴国。”（人民日报中央厨房·人物工作室任姗姗 程龙）

分享让更多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