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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艺术解放

——白明瓷性的试解析

2017年07月13日14:01 | 来源:光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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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一个人的艺术解放

我常常在想,第一个制造出瓷器的人,突然看到白明的瓷器会作何感想。

一个人的艺术解放

白明陶瓷作品《生生不息》

瓷器的诞生,是泥土和烈火的一场伟大的恋爱,这种传奇竟然把最柔软的变成最坚硬的,最热烈的变成最冷静的。其中所浓缩的能量和变化,深不可测。人类创制了这一过程,但其烧造过程中的裂变和幻化,迄今为止也只是从结果进行逆推,大火是一种光明的黑暗,其间还存在多少种可能和奥秘,我们即使借助最先进的化学知识也不得而知,恐怕也永远不可能穷尽。瓷器是我们这个东方民族的天人观念和变易思想在质料上最坦率最生动最坚强和最具规模的表达。所以,我们不必困惑,景德镇,这个被他者命名为China的地方,直接对应中国。这个几乎是最早被传遍世界,并让世界触摸到他(她)的感官的城市,是中国精神的圣城。

白明正是在这座城市的光照下长大的。他的军旅身份在青春时代锻造了他的守卫意识,当他通过人生的曲折跋涉,抵达陶瓷世界的时候,他发现,他和这个城市贯通为一体才是最自然的。如今,他点燃烧造之火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伟大城市的光亮和活力。

白明当然不仅仅是这座城市在新时代的突触,他动手建造了自己的殿堂,没有四壁,没有地板,没有檩梁,没有穹顶。但是你能感觉到他的这座建筑充实而光辉的存在。

现在,我们就站在白明瓷器们的环抱之中。在他(她)们中间,你可以漫步徜徉,甚至可以停下来狠狠地凝视某一个器物,以小时计也可以,在你的目光中,这种原本安静的存在也可以律动如花朵的盛放或者舞蹈的绽开。但是,对白明的某些作品,特别是系列化作品而言,你可以奔跑起来去看,你只有在足够短暂的时间中瞥见全貌,才会意识到白明器物们的队列所向。

白明偏爱白色,他如此精确地意识到了白色的前哲学意义。对他来说,白是一种空无之有,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混而为一的存在。在白明看来,这种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一方面像母亲一样孕育、呵护和承载着实有象状的生命和气韵,另外一方面也像兄弟一样和实有象状的力量和存在构成竞争和兑压。白色足够庄严,足够饱满,也足够轻灵,足够柔软,白色应该就是白明的混沌世界,从这里出发,他张开双手开始幻彩的劳作。在白明的器物上,白色可以以基底的谦卑安静地存在,也可以像涌动的大雾一样弥漫在器物内外,甚至蒸腾为器物之外的白色世界。这种惚恍的不可致诘不可驾驭的白,和白明亲密相处,白明器物的神秘性、非言说性就这样根深蒂固地形成了。

正像很多更愿意只依赖青春期生活的人一样。白明一定也曾被现实世界过分的斑斓所诱惑和纠缠,所以他才会退回到那样空无的白。这种撤退当然不是颓废的,相反是彻底的重新出发,他在白色世界,就像格瓦拉回到丛林,有了自然的依托。这个世界让他煎熬,也让他迷恋,他要在艺术中解决和这个世界的纠葛。而一旦他站在白的起点上,这个世界就以另外的样子新鲜地呈现出来。它至大无外,大奇、大异、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大色、大形、大景、大静……它至细无内,小物、小种、小域、小趣、小草、小树、小虫……如此这般充满宏伟和浪漫,也充满精致与微妙。然而,为什么,为什么那样多的同类在这样的世界面前却如此孤独和麻木呢?他们在这个难以言表的美好之中目光呆滞或者歇斯底里,究竟是因为什么?

白明坚信,这个世界被严重遮蔽了。和无限可能的存在相比,人类这种生灵,通过工业革命和商业革命赢得的只不过是一个短暂而浅薄的胜利,但是我们的陶醉却庸俗难耐,我们的麻木积重难返,人的理性的尊严,很轻易地就被人类自身的荒唐和粗陋羞辱过了。人们处于一种精神的瘟疫之中,这种遍地沉疴,需要一种看似细微实则宏大的疗救。白明反复提及蒙克的《呐喊》,那种孤独、恐惧、生命、轮回、宗教及其对亲人的强烈思念和依赖,以及面向死亡的颤栗,深深地震动了白明。白明并不想做启蒙的英雄。他选择赤手空拳的劳作和营生,就说明他完全明白生命的渺小,他一直保持着孩童般的微笑,那是他谦卑心灵的自然流露。但是,他的确意识到,这世界其实仍然是崭新的,我们对这世界的发现和探索,我们引以为豪的堆满仓库的物什和装备,仍然是粗糙和肤浅的,谬误、偏见和数百年的工业粉尘,仍然囚禁着我们的神经和身躯,我们仍然需要充当解放者,首先是解放自己。他选择艺术是因为,他相信这种宛转施与的力量,可以对心智和人性不动声色地产生影响,就像地球的向心旋转,让人们浑然不觉。因此这种用解放就只能是艺术的解放。

时间,还是时间,总是时间。那个轮椅上的偏瘫的英国天才说,时间是能量的变化。时间携裹了一切,像河流一样推着我们前行,我们无可选择地沉浮其中。问题是,我们如果不在岸上点亮我们的阿拉丁神灯,我们就永远在黑暗中挣扎并且必死无疑。一切深刻的东西必须是和时间搏斗的产物,艺术同样如此。这样,白明意识到,陶瓷这种器物的本质就是通过大火把时间河流中富有质地的沉淀烧造为一种直观的形象。陶瓷怎样呈现,时间就怎样被呈现。陶瓷摆放在哪里,时间就被腾挪到哪里。在此,时间在人们的注视和把玩中沉默地认输。白明和瓷器结成反抗时间统治的亲密的同盟。

现在,白明屏气凝神地投入了主观的战斗。

白明会放弃思想吗?在艺术的劳作中,他会让思想停止,让形象生长吗?不可能。白明在操作中的那种节制和优雅,那种对人物关系的细微的拿捏,那种均匀和沉静的呼吸,那种寻求整饬性和变动性均衡的小心翼翼,渗透着一种高贵的理性,这种理性当然和这个文化族群上万年的规训相关。这个族群亘古以来就深深被大自然的统一性所震慑,因此他们的思想不是一种尖角峥嵘的概念和推理过程,而是和形象一起的温和沉醉的流动,思想附着和溶解在宏细不拘的形象上,宣示着天人合一的无所不在,更重要的是思想不断地对形象生长的方式构成制约和推动,所谓构思正是合二为一的一种形态。构思在时间中,也在空间中延展和舞动。白明处于创作状态的时候也是优雅和从容的,尽管工艺都是从面对纷乱和粗糙开始,他也不想和世界大闹一场,抢夺自己的果实。他的目光和手,温柔地和泥土和水进行对话,进行相互的抚爱。他是完整意义上的东方思想者。

穿透质料,应该是他的口号。让质料消失,让心灵随着线条、体积,蠕动或飞扬。线条或静或动,他们一会像笔尖,一会像爬虫,一会像春笋一样满地萌生,一会像一场大雨,滂沱而降,一会像一阵风并引起尘土飞扬。白明对生活世界灵感的搜寻,像散步在山水间的各种相遇。他在一蓑烟雨中或欣悦或苍茫的行走,在集纳各种云气,也在收罗各种自然样本。他当然做了各种简化,好让这些自然的无机物脱离母体,集结在另外的空间。

为此,白明有了可以召唤的对象,后者说他有了被随时召唤的可能。他召唤这一切,或者被召唤,这些行走和律动的线条就就形成一个森严的宇宙,他是宇宙主义者,这是指他在宇宙的任何一部分中都看见宇宙的表征,这也是指他对时空交错和赋形的无边界感。古老的可以是时尚和新颖的。当下的可以是古朴和原始的。他把东方文化的各种样态的壁垒全部消化了,绘画、书法、雕塑、园林、古琴、茶道,都可以在他的瓷界中,以某种力量和气息闪现或弥漫。

白明的空间是不存在墙壁的,连边界线也不存在。他之所以那样迷恋“远”这样的意境,就是因为他相信空间是变动不居,也不可能一览无余的。他即使使用最切近最熟稔的形象,也要把你带向远方。他不愿意笼罩你的感受,局限你的想象。空间本来就应该是自由存在、生生不息的舞台。创造者和观赏者同在一个空间之内,进退自由中视角的度数变化,就像月亮和地球之间形成的月相,永远奇美如新生。白明是会抓住一刹那的机遇,发起对空间的攻占的。《生生不息》充满了雄心壮志,甚至野性,近乎无机的生长。无机不存在固定的结构,因此无机就体现为撼人心魄的广大。你尽可以相信这些藤萝就是从瓷器内部生长出来,他们似乎漫无目的,其实目标明确,他们的目标就是让空间尽可能多地成为艺术肢体的一部分。

白明自如地变换形式,但是情感在他的艺术世界中仍然是最具活性的“物质”、最温暖的“怀抱”、最无垠的“大地”,激情就是生命之气。情获得了艺术本体的地位。在这一点上他和李泽厚是存在共鸣的。白明的深情不是通过一个孤立的造物,而是整体存在来呼吸的。他的深情没有采取飓风般的暴力方式,他啜饮自山水之中的生命之气,轻柔地环抱每一个走近的过客。

你如果就此认为白明的世界就一定是春风吹拂、阳光灿烂,那肯定是错误的。留恋久久,你就明白,这些造物熟悉而又陌生,他(她)们在逼迫思想,也在逼迫情感。这称得上是一种无意的冒犯,你陷入焦虑,甚或愤怒。如果你不试图消化这些东西,你在这种世界中就像一个迷路的人,看着满目的路标和符号,仓皇不安。在白明的世界中,我们只有放弃那些公约的概念和判断,直面形象的身体,这些形象显示着思虑的单纯或者创造的庄严,当然也不回避迷茫。观摩白明的作品,你以为你是安全的,但是处处充满了历险,他突然打开一扇扇门窗,让新异的存在牵引住你的身躯和心灵,最后当你回头的时候,这些门一直在凝视你,你忘不了,留着几分惊悸。

在白明的目光中、心灵中——他的目光和心灵是完全一体的,时间颠倒成一个共时的结构,空间弯曲成或方或圆的放射状存在,情感蕴藉含蓄地流露或隐藏,他就是这样实现了对视时空的温情殖民。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本剽,这就是他的宇宙。

白明是不在乎个性的,表达才是一切。没有充分的沉实表达,个性就容易沦落为虚伪和夸饰。就像他处事的格调,他不在意树立风格和结构,但是他造物的完整性呈现出了结构和风格。就作品之间的关系而言,白明似乎没有构筑一个庞大世界的冲动。他的作品,更像是一个一个散落在大地上的构件。侧身其中,它们会刺激起你的一种重造世界的强烈愿望。这是一种解放,一种自我和他者和自在之物之间平行实现的解放。

白明并不愿意处于一个孤高的世界之中,尽管他兀自游乐,也陶然忘机。他的公共性是一种契合本性的产物,他像一个游吟的诗人,多数时候,是对着自己的耳朵和心灵嘤嘤漫语,但是,并不排斥倾听和注视。他甚至把自己的这种自我陈说本身就理解为一种敞开。白明用咬合来形容人和人之间联通的可能性和艰难,这本身也构成一种期待。人毕竟是作为类存在于世界的。没有类的普遍的觉醒,个体的独立和丰富就没有依托。白明的吟语方式和他的造物互文地浑然一体,他们构成一个立体的触觉系统,伸向世界,深入大地。

白明属于中国,也属于东方。这不是一种浅薄荣誉的分别,而是文化基因的归类。白明惊叹这个民族非凡的创造力。他惊叹大唐盛世的气度,那样一个并非最大疆域,最强军事,战斗力还有点疲沓的时代,竟然那样包容和浪漫,成为世界的文化中心。他惊叹两宋的美学,我们的祖先竟然把一种哲学观和精准的视觉辨析能力浓缩到一个非常微小的、在身边日常使用的容器之中,你只有身怀对万物的敬意,才能捕捉和接受这种宇宙光芒。这种伟大文化,数千年间历经浩劫,被践踏、被焚毁,被羞辱。最近一次的痛楚,我们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得到。文化的命运就是这个族群最本真的命运,因为文化才是最根本的。所有的建筑、器物和粮食不是被人使用和破坏,就是最后都溃败于时间。即使像陶瓷这样伟大的反抗者,也不可能是时间的最终对手。真正永恒的就是作为文化核心的价值。

对白明来说,艺术劳作的过程,比最终的那个显现,更加具有魔力。在本原的生活中,是不存在艺术的,诗歌、绘画、音乐、舞蹈分野的,所有的通道显示的都是觉醒和成长中的人的本质。后来者的知识积累,尤其是在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的进展,已经成为不能承受之重。生活的本真状态被割裂地失去了原形。人作为造物核心的地位,被挑战和边缘化了。现在可以明白,世界被遮蔽的根本原因,是人的感官的萎缩和劳作能力的失去。而艺术是一种伟大的激活,是一种解放,也许是最深刻的解放。真正的艺术从不驯顺地接受时间和空间的统治,它变动不居,创造不息,它通过文化的繁衍和传承,浸入时代的毛孔,在每一个敏感的心灵中和手臂上复活和生长,它不断地敞开世界的一扇扇窗户和大门,让存在成为一种幸福的出神入化的探险,让生命始终走向澄明。那些挺立在大地上的艺术造物,不过是这种历程的一种博物的见证。我们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穿行在白明的瓷性世界之中。荷尔德林说:

“但现在,它盛开,

在贫瘠的位置。

而且意愿

极其伟大地矗立。”

(作者:中国文化报评论部主编 杨晓华)

(责编:汤诗瑶、黄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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