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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即吾乡 荆风楚韵世味长【2】

——胡海容新书《此心安处》序

陆正之
2019年10月23日14:44 | 来源:中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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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此心安处即吾乡 荆风楚韵世味长——胡海容新书《此心安处》序

此心安处是吾乡

作者:胡海容

写下苏轼这句词,我的心即刻飞回故乡。对于走南闯北的游子,故乡的内涵总在不断丰富。

我十岁时,举家搬至县城,老家那个小村成了我怀念的第一故乡。

我怀念屋后的红土山。曾和小伙伴在山上追逐嬉闹,曾和哥哥摘野果、捡柴禾。我俩力气小,又贪心,每次捡一大捆,扛不动也抬不起,哥哥用绳子把柴禾捆紧,找来一根粗棍子,把柴往山脚撬。柴往下滚,我们跟在后面跑,捆得不结实,路上还会散落一些。一路还得调整方向,直到它滚到我家后院。好几次把母亲吓一跳。

我怀念四季长着不同作物的田野,还有种满果蔬的菜园。

春天的乡村,香气馥郁。我爱如火如荼的映山红,爱清香淡雅的兰草花,也爱开得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的野花。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野蔷薇的刺茎、嫩毛针儿和野竹笋,都是我儿时的美食。

夏天的黄昏,我和男孩一样,拿着篾筛和尼龙网袋在河里捞小鱼小虾。夜里在打谷场上乘凉,躲在大人怀里听他们讲鬼故事,又怕又爱。彼时彼刻,母亲无论叫我进屋去拿什么,我都感觉后面有鬼,吓得跑进跑出,不敢停留。母亲烧艾草把子驱蚊,还拿着蒲扇摇,直到她困得把蒲扇掉地上。我睡不着时,就躺在竹床上,看满天繁星眨眼睛。

秋天艳阳高照,大人看着金黄的田野眉开眼笑,而我一直盯着门前那棵高高的枣树。哥哥爬上去摘半红半绿的枣子,我和小伙伴在树下眼巴巴等着,等急了就抱着树使劲摇,熟透的枣子洒落一地,我们欢天喜地蹲着捡,顺手在衣服上一擦,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最爱十月,螃蟹成熟的季节。村里有个水闸,大人带着孩子,人手一个电筒,或蹲或趴,沿着水闸高高的石壁垂直往下照,傻乎乎的螃蟹就会顺着光束慢慢往上爬,快到岸边时,我们就用捞鱼的小网一把捞上来,胆大的直接用手抓。一晚可以抓到很多,放在大盆里,不给水,罩上。次日,在大铁锅里放一葫芦瓢水,扣上陶箅,将螃蟹摆好。柴火烧起来,香味飘出来。开锅,满眼橙黄,鲜香扑鼻。什么调料都不要,蟹肉鲜嫩无比。蒸煮时间短,蟹膏就像尚未凝固的蛋黄,吮吸入口,满嘴流香;蒸煮时间长,蟹黄就结成一块,吃起来有点像鱼籽的嚼劲。哎呀!自从到了城里,再也没有吃过那样新鲜的螃蟹,也没有一次吃过那么多。

冬天,很少干农活,一家人围在火盆前闲聊,母亲会用干沙子炒花生,炒到满屋飘香,筛掉沙子,花生就可以吃了。花生壳儿炒黑了,花生仁却是好的。热花生没那么脆,稍微冷却更好吃。

最盼下大雪,一群孩子堆雪人打雪仗。哥哥有时偷偷走到后面,直接往我脖子里塞一坨雪,冷得我缩成一团,追着他又叫又打。他搭梯子把屋檐下的冰吊子掰下来,看着透明干净,我俩吃得津津有味,像夏天吃冰棒。晚上,我们化一大搪瓷缸糖水,放在窗台外,次日早晨抢吃冰块。糖水冷却后不够甜,我就给很多糖,甜得发齁。母亲敲着我的头嗔怒:苕伢儿,这点糖要留着过年啊!

我怀念村边那条大江,宽得看不清对岸。走过我家的棉花地,就能到江边玩耍。幼年没有玩具,上游飘来各种小玩意,我们捞起来,玩得不亦乐乎。江上时有货船驶过,极少看到客船。母亲曾带我坐船去茅山,在轮渡登船的情景还隐约记得。

到县城后,次年春天,老师说带我们去举世闻名的长江边春游。我以为是去很远很美的地方,一路上兴奋不已。下车后,我突然大喊一声:怎么到我老家来了?小伙伴莫名其妙,老师笑道:原来你是江边长大的啊!小伙伴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有羡慕嫉妒,也有鄙夷嘲笑。我只好看着江边的垂柳傻笑。

江堤对面是西塞山,正郁郁葱葱。老师给我们讲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年幼的我,何曾懂得诗人对自由生活的向往?

县城的生活使我逐渐淡忘了红土山。店铺琳琅满目,老家那个代销店怎能比?县城有电影院、录像厅、溜冰场,许多好玩的地方可以消磨时光,老家的小山小河怎能比?还有新华书店和邮局门前的书摊,看不完的好书,老家的几本旧连环画怎能比?

我走过县城的每条大街小巷,熟悉每个店铺的变迁。心又从电视里往外飞。外面的世界那么大,真想去看看,越远越好。听不见小县城居民野蛮粗俗的打骂,看不见街头巷尾那些破烂不堪。我渴望霓虹闪烁的都市,去住高楼大厦,去看雪月风花。再说父亲那么严厉,母亲也爱唠叨,笼中的小鸟很想摆脱一切束缚,自由飞翔。原以为离开家乡和父母,就能做自己的主宰。意想不到的是,再也没见过比家乡更蓝的天空,再也没闻过比家乡更香的田野,再也没听过比父母的叮咛更暖的话语。

毕业时,本想去南方闯荡,父母坚决反对。看着他们日渐苍老的容颜,想起圣人的教诲:父母在,不远游。我收拾简单的行装,去一所中学教书。

父母相继离开后,灵憩于红土山。我经常回去祭扫。故乡的山水,再次使我梦绕魂牵。虽然不信鬼神,也知父母已化于黄土,还是幻想他们的灵魂在我身边飘荡,照拂我这游子的心房。每次回老家,向后山走去,都像回家看父母一样急切,只有跪在坟前,才感到阴阳相隔的剧痛。

酷似父亲的叔叔,每次带着锄头走在前面,挖开路上的野草和荆棘,摆好祭品,逐一禀告我们的近况,祈祷父母保佑我们安康。我们依次磕头,兄姊也会祷告,只有我从不吭声,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怕开口就失控,唯无语凝噎。站在父母坟前,正好可以眺望长江,依然能听到轮船的汽笛。心里就想起那个豪情的男人柔情的词: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不久,为了成家,我从浠水调到罗田。故乡从红土山村变成浠水县城。两个县城相邻,风俗习惯略有不同,方言俚语也有差异。我对文字敏感,常常暗暗比较两地方言,妙趣横生。每次坐上回浠水的车,很容易听出每个人的口音,遇到浠水的司机和售票员,我就忍不住攀谈。

离开父母,结婚生子,成家立业。高中抓得很紧,周末都要补课,每个月只放两天假,我总爱回娘家。书生有时不高兴:你就不能好好休息两天吗?他不知道,对我而言,回娘家才能彻底放松,才是最好的休息。父母会为我准备好美食,我也可以尽点孝心,陪他们聊聊天。多半报喜不报忧,有时也忍不住诉苦。父亲总是沉默寡言,用担忧怜爱的眼神看着我。母亲絮叨他们受过的磨难,来安慰我受伤的心。每次,回家的脚步很轻快,离家的脚步很沉重。从来不敢回头招手,因为我知道父母站在阳台目送。

离开浠水时,母亲用玻璃瓶装上了家乡土,说是如果水土不服,舀一勺煮水喝。不知她在哪里挖的土,看着很干净。在罗田没用上,我带去了广西,果然水土不服,煮水喝几次,似乎好些了,不知真有效还是心理作用。就像小时候膝盖摔破了,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对着伤口轻吹几口气,顿时感觉没那么痛。

后来,父母相继离开,每到寒暑假,我还是爱回浠水。书生说:“我和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你老是想家,到底想哪个啊?哥姐都有自己的家。娘不在了,还是娘家吗?”我哑口无言,黯然神伤。

我想回浠水,不仅想念那里的亲朋好友,也想念那里熟悉的一切。每次回去,除了走亲访友,我都会在大街小巷走一走,回忆我在这里生活的十年和那些陪我走过的人。到商场店铺转一转,即使啥都不买,听听乡亲闲聊,也倍觉温暖开心。要知道我在异地听到乡音,必定惊喜不已,上前搭腔。

有一次,发小学梅陪我到读了六年的一中走走,在操场上转转,坐在那棵大樟树下聊聊,说起当年的老师和同学,她还记得一些有趣的细节,我俩在树下开怀大笑。少女已成少妇,然而情怀依旧。我终于明白,游子回乡,如同婴儿回到母亲的怀抱。

父母去世不久,我就离开罗田,去武汉读研。罗田,这个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成了第二故乡。

在省城,大家不再说来自哪个县,而说哪个市。黄冈,这个因高考而出名的地级市,成为我的第三故乡。市区所在地是黄州,我对黄州的感情,源于文赤壁。苏轼曾经贬居黄州,写下传颂千古的前后《赤壁赋》和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我不止一次游览赤壁,遥想苏轼的坚韧与豁达。一座城,因为一个人,几卷诗文,而厚重迷人。古朴的青云塔,美丽的遗爱湖,见证着黄州的历史变迁。我辗转漂泊,每逢有人问起家乡,我说浠水,几乎无人知晓,必须提及闻一多才行。我说黄冈,每个人都会感叹一句:哦,就是那个高考最牛的地方啊!

硕士毕业后,我到广西一所大学任教。武汉,这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城市,也成了我的故乡。武汉美食多,藕汤、面窝、豆皮、热干面、小龙虾、周黑鸭,都是我恋恋不舍的理由。

江城美景也别有韵味。东湖的美,与西湖不同。同样是盛夏,西湖被荷叶遮盖得几乎看不见水面,而东湖碧波万里。磨山的美,与西塞山不同。同样是暮春,西塞山还是郁郁葱葱,偶有山花点缀,而磨山的园丁似乎恨不得把全世界最美的花都移植过来。黄鹤楼的美,与岳阳楼不同。同样是深秋,从岳阳楼远眺洞庭湖,也是烟波浩渺,只是感觉不够寥廓。黄鹤楼地势高,拾级而上,登楼而望,长江浩浩汤汤,不用暗诵崔颢题诗,已是豪情满怀,逸兴遄飞。

我爱去江滩。在江边看流水,常常想起张若虚“以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最爱反复吟诵: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我曾与好友漫步江滩,也曾独自怀念过往。

更爱去古琴台。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适合古琴演绎。子期对伯牙是对艺术的欣赏,伯牙对子期是对知音的感激。我常想起管仲和鲍叔牙,那是更让人感念倾慕的佳话。鲍叔牙于管仲,是对其才干的欣赏和对人性的体谅。高山流水话知音,唯道知音世所稀!我对故乡的思念,一定也与那屈指可数的知音有关,他们有人守候故土,有人浪迹天涯。

几年后,书生博士毕业,导师建议他调去西安,他和我商量。起初我不乐意:“人家都是孔雀东南飞,未必我们是麻雀啊?一直在西部转圈儿?还从西南跑到西北?”他建议我先到实地考察一次再作决定。

作为一个资深文艺青年,十三朝古都轻易俘获了我。虽然时令还是寒冬,风物萧瑟,但是古老的大雁塔和现代的音乐喷泉,慈恩寺每根灯柱和每块石头上的诗词歌赋,广场上苍凉豪迈的秦腔,回民街尝不完的美食和看不尽的民俗,征服了我的眼耳鼻舌心。

西安四通八达,每天有十几趟火车到武汉,高铁四个小时就到了。竟然还有一趟慢车直达家乡县城浠水。最重要的是,陕北话西安话,大部分能听懂。我们说浠水话,当地人也能基本听懂。于是,不辞千辛万苦,再一次举家搬至千里之外。

苏轼有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广西的确风景秀美,气候温润,花果飘香,民风淳朴。风俗习惯不同没关系,可以入乡随俗。语言不通,成了我们融入当地的最大障碍。刚开始,同事会讲普通话,不知不觉就说起方言,我瞬间被屏蔽,深刻体会到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话: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我始终感觉自己是过客,灵魂没有皈依。离开广西后,我也时常怀念那里的朋友和美食,唯独没有思乡之情。

无论在广西还是陕西,湖北都成了故乡。每次听人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多半是讽刺湖北人太精明狡猾。我不仅不生气,还暗自得意。因为有那么多“九头鸟”在历史的长河里熠熠生辉:屈原、孟浩然、毕昇、李时珍、李四光……当然,还有我们浠水人为之骄傲的闻一多。

参观湖南岳麓书院,我看到“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名联,感觉此联书写在黄鹤楼也是名副其实。湖北是楚国的政治中心,楚国最强盛的400年国都在湖北荆州,所以湖北又称荆楚。真希望湖北的简称改“鄂”为“楚”,正如把襄樊改回襄阳,诗意而典雅。

每次回武汉,浑身熨帖,回到自己地盘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当年求学时,我喜欢武汉的风景名胜,但不适应市容杂乱无章,交通拥堵不堪,市民粗俗暴躁。近年来,武汉的面貌有所改观,更文明时尚大气。如今,只要听到一句拖腔带调的武汉话:“哎呦,你不晓得我几造孽哦!”我就鼻子一酸。

忽然明白为什么爱看池莉的市井小说,每每读到那些方言俚语,就像灵魂回了一次故乡。她写的吉庆街我还没去过。户部巷的环境跟西安回民街差不多,但我还是爱去逐一品尝那些家乡小吃。

待我回到浠水县城,听见小商小贩的吆喝,看到大嫂大婶提着竹篮叫卖:“卤蛋卤干子卤皮子啊!米粑儿菜粑儿雪花粑啦!”瞬间眼眶湿润。甚至听到有人叉腰顿足当街叫骂,我也不觉得粗俗了。时空的距离成就了包容,也造就了美。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游子总是思乡,为什么不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一次次回乡探亲。每次回乡住一段时间,心里就安稳了,情绪就平静了,又有勇气出门闯荡。对于常年在外的游子,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是美,一人一物总关情,充满琐细而亲切的回忆。

漂泊在异乡的人们,多半要等到心情与容颜一样衰老,才想起叶落归根。我却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天就开始无尽的思念。行走愈远,思念愈深;离开愈久,回忆愈细。看见思乡的诗文,听见思乡的歌谣,都能勾起无边的乡愁。逢年过节,对王维的那首思乡诗便深有感触。虽然我已远离故乡,但是永远割不断对她的牵挂。正如孩子离开慈母的怀抱,永远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

故乡啊故乡,无论生命之树如何繁茂,我的根永远深扎在你的红土里,我的泪也会弯弯曲曲流到浠河里……我不知道还要漂泊多久,还会游走到何方,但我知道,我和所有牵念的故乡亲友共享月华与阳光……

(责编:刘婧婷、丁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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