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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美学一座不朽高峰

——《熊秉明文集》读后

刘丽娜
2019年11月20日10:41 | 来源:人民网-文化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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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熊秉明先生,如仰高山,如面大海。

十卷本,200万字,由美学家叶朗先生、陆丙安女士主编,朱良志先生执行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熊秉明文集》,是近年来中国美学一项重磅成果。

斯人不朽。纵观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中国美学界,能让人有山海之思的名家并不多。熊秉明长居法国,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后才渐为国人所知,其对中国美学的贡献也不断被重新发现。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当下,在今天中国文化自觉自信不断提升的新时代,探问熊先生其人,其学,其思,更具深远意义。

塑物:凝固生命

雕塑家、画家、书法家、诗人、艺术理论家、美学家、哲人……海内外很多人结识熊秉明先生,始于雕塑。具象与抽象、东方与西方、视觉与心灵、传统与现代、艺术与科学,在他的作品里相遇、融合。

作为数学家熊庆来之子,西南联大毕业的熊秉明于1947年公费赴法留学,由哲学转雕塑,在年轻时代就已活跃于巴黎的雕塑家群落。他的雕塑是从哲学领域延伸出来的,这是他艺术起步不同于其他艺术家的特点。

他的雕塑作品,尤其是铁雕作品,无论是动物还是人像,一方面能看出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受到罗丹、纪蒙等雕塑大师熏染。另一方面,又有传统中国文化的影子,如八大山人的写意抽象及书法中的线与面的空间结构。他以兼具东西哲思的个性艺术语言,以“有意味的形式”,将人与自然的生命凝固在雕塑中。

在这些凝固的生命中,有些题材反复出现,如牛与鹤。

他为南京大学创作“孺子牛”自题:“仁者看见它鞠躬尽瘁的奉献;勇者看见他倔强不屈的奋起;智者看见它低下前蹄,让牧童骑上,迈向待耕的大地,称它为‘孺子牛’。它是中华民族的牛;它是忍辱负重的牛;它是任重道远的牛。”

中国美术馆馆长、雕塑家吴为山说,熊秉明的孺子牛,既具有西方雕塑与诗学理论的影子,更受到中国古代凝定、尊严而又生意盎然的雕塑影响,具有凛然不可侵犯的、不可摧毁的、永在的理由和硬度!杨振宁先生说他“雕出了二十世纪几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认识”。

在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范迪安眼里,熊秉明的鹤堪称雕塑中的“逸品”。上世纪80年代以后他以线造型为语言,代表作是铁线鹤。在这个系列中,他将中国书法线条转移到空间形象的塑造中,用极为洗练的线条构织成将飞未飞的生动姿影,虚灵、超逸、恬淡,如草书飞舞。

他的人像雕塑,也总是令人过眼不忘。看过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鲁迅先生雕塑,熊秉明的毕生好友杨振宁说,鲁迅的深沉和倔强都被他锤打出来了。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说,这个雕塑,从设计到切割铁片到焊接到最后安装都是熊先生亲自动手的。为制作这尊雕像,年近八旬的熊先生每天忘我工作,常常顾不上吃午饭。

每件作品物化的外形,都如一件凝固的生命,同时,也凝入了雕塑家熊秉明的生命。

友人回忆,熊秉明创作《父亲像》花了三十七年,作《母亲像》花了十六年。他塑出了母亲的多难与爱,正是天下所有母亲的头像。

探求熊先生艺术和美学理论思想来源,大体有三:一是中国传统的儒道思想底蕴,尤其是老庄哲学;二是西方哲学,尤其是近现代的抽象观念;三是几何数学观念。他打开了一条从哲学到艺术的现代通路,使艺术与科学携手。

有人说,熊秉明有一个数学家父亲,还有一个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朋友,因此他能够在米开朗基罗的美感和数学的美感中发现契合。无论是铁骨钢筋的塑造,还是翰墨游走的线条,他以数学般的匠心,使科学与艺术在他手下美好结合。

塑文:文以载魂

无论雕塑,还是书法界,很多艺术家毕生只是停留在“物”的层面,而有艺术家头衔的熊秉明先生,拥有远超艺术本身的精神世界。这更多体现在他的文字和艺术理论中。

一手艺术实践,一手理论研究。熊先生之文,总能在平实素朴的叙述中让人感到一种超拔之力。

古人称颂文以载道。有些人的文字却是可以承载灵魂的。熊秉明的文字正如此。

他的《关于罗丹——日记择抄》、《中国书法理论体系》、《展览会的观念》、《看蒙娜丽莎看》等著作,早已成为美学经典必读。而在最新出版的十册文集中,由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老师宁晓萌首次由法文译出《张旭狂草》一书,更是对中国书法理论的又一重要贡献。有书法理论家评价,作为个案书家理论研究,《张旭狂草》堪称迄今最佳著作,恐怕也只有熊秉明先生这样学贯中西,艺通古今的大家才能写出。

对于书法,熊秉明是在中年后发力,尤其是书法理论。“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是“中国灵魂特有的园地”,熊秉明关于书法的这些论断在书学理论界影响深远。

在《张旭狂草》,他指出,“书写让自己成为最终的目的,而不是成为一种卑微的手段。”作为一种艺术的表达形式,书写具备“现代型”艺术的全部特征;而作为一种科学思想的方法,它似乎只是一个古老的工具。

五四运动后,学界曾有废除汉字书写的讨论。在电子媒体、智能媒体日益发达的今天,毛笔书写更是面临坎坷的命运。书法究竟是一个无用而沉重的负担,还是去向未来的一个踏板?熊秉明先生其实在40年前就已深刻指出,“问题在于了解其‘现代性’的价值和意义,如何通过重新评估为之带来利益,开发其至今仍意想不到的各种能力,并为之注入新的生命。这项任务才刚刚开始。”

在40年前写作《张旭狂草》时,熊秉明提出“中国文化之特质为何。这是一个既古老又现代的问题,一个既难回答却又亟待反思的问题。”直到今天,这句“熊秉明之问”依然在扣击着中国学人心灵。

熊秉明年轻时也曾为养家谋生,在巴黎从事基础而重复的汉语教学。但他却能从看似凡常的工作中做出惊人成就。作家包世民说他:以教养家,以教养艺,教出了乐趣,教出感情,教出了诗,教出了一部皇皇巨著——中国书法理论体系。

宗璞先生评价熊秉明著作曾有一段话:“许多书的归宿是废纸堆,略一浏览,便可弃去;部分书的归宿是书柜,其中知识,可以取用;有些书的归宿则在读者的灵魂中。熊秉明的书便是如此。印在那里,化在那里,亮在那里。在人生的行程中,若想活得明白些,活得美些,都应读一读熊秉明。”

塑德:不言成蹊

立功立言立德,古人称三不朽。

熊先生之德在作品,在言行,在其整个人生。

熊秉明是“学二代”,甚至“学N代”,丰厚的家学渊源是他一生成就顶级学人的重要基础,在他身上体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美德。

有学生回忆,熊先生的文章论人论事从来不从道德出发,但他的文章有很强的道德力量,就像大自然中的空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每个人都透过呼吸感受到它的存在。这种“道德力”首先来自他父亲熊庆来的言传身教。在熊秉明《忆父亲》的文章里,他写道,“父亲的道德力是这样一种浑噩的、基本的、来自历史长流的、难以命名的风。”

他在西南联大的同学罗达仁称熊秉明是“言和心炙”,意指态度谦和,而热烈追求自己的理想,孜孜不倦。

先生做人,活到了澄明灵透的层次上,宠辱不惊,名利不夺,甘淡如怡,平实自然。画家钟涵回忆熊秉明先生曾说,他真诚地追求和实践着一种德性高尚的人际关系,人生与天道相合的境界。

快乐时不会大笑,忧伤时不会痛哭,好友吴冠中说他“永远游泳于暖流与寒流相汇的海洋中,生活于情与理交融中。”他的艺术是纯情的,无论雕刻、绘画、书法……只求率真的性情,决不为功利而违心。

“心似白云,意如流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这些话,用在熊秉明身上,恰当不过。

实际上,瘦鹤与韧牛,熊秉明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是道与儒家哲学的外化,也正是他本人儒道相参的人生镜像。

从当下的新时代角度,熊秉明留给后世之德,还有一个重要面向,即他在作为中西文化桥梁之意义,以及在西方学界树立的中国学人形象贡献。

熊秉明在上个世纪中叶就已经融入西方高层艺术文化主流。默默耕耘,几十年如一日,在法国汉学界桃李满天下。有人说,整个巴黎能说汉语的法国人大多是他的学生或再传学生。

他并非如一些西方汉学家,简单地“用西方文化的手术刀来解剖中国文化”,而是真正在贯通中西哲学基础上对中国文化做出新的阐释。

他在上世纪 50年代就意识到,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应该以东方的意象造型语言在国际艺术潮流中立足。例如,他的雕塑注重形象“虚空”部分的价值,在不同的体面之间留有穿空剔透的“空”。

他能用西方人懂的语言,阐释玄妙的中国艺术。例如,他对楷书的解释是:一种尺度、平衡和比例的美学,被人们视作一种规范。他对“文人画”的解释是,“一种想要画出精神性,画出可见世界的非物质因素的绘画”。他还曾说,书法正是康定斯基所梦想的不依赖外在形式的内在语言。他用“日神精神”“酒神精神”来概括中国书法的风格分野,打通了中西文化的间隔与界限。他说自己是一粒中国文化的种子,落到西方的土地上,生了根,冒了芽,结出果实。

1983年,熊秉明先生获得法国教育部棕榈骑士勋章。与杨振宁、吴冠中等学人一样,熊秉明是二十世纪中华民族足以骄傲于世界的知识分子代表之一。

如宗璞先生所说:“被东西方两种文化化过的人是有福的,世间有这样的人,对大家来说也是一种福分。”

因主要从教时间都在法国,名义上讲,熊秉明在国内没能像父亲熊庆来那样培养出华罗庚、陈省身等灿若星辰的大家学生。但熊秉明的雕塑、诗文、美学思想等各种有形无形作品,在艺术和美学领域,带给世人和时人的,是不可简单物化估量的精神养分。

从这个意义看,所有熊秉明的阅读者,都是他的学生。

(责编:郭冠华、鲁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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