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首都是長安,可是,在《唐詩三百首》裡,被提及最多的地名竟然是南京——不止“金陵”這一大地名,鳳凰台、秦淮河、烏衣巷、長干裡、台城等小地名也不斷地被反復提及。也正是在南京,梁代最早奠定了“詩”這一文體的格律。
【名家簡介】
莫礪鋒,《百家講壇》主講人之一,國內首位文學博士獲得者,現任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主任,並任國內多所大學兼職教授。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宋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杜甫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陸游研究會會長。著有《杜甫評傳》、《中國文學史·宋代卷》、《朱熹文學研究》、《杜甫詩歌講演錄》、《唐宋詩歌論集》、《莫礪鋒說唐詩》等。
(本報記者吳雲青根據莫礪鋒教授在“市民學堂”的講座整理,未經其本人審閱。“市民學堂”由南京市委宣傳部主辦,南京人民廣播電台承辦。)
一
很多唐詩名篇就產生在南京的大街小巷,因為這片土壤裡有生活,有文化積澱,有情感故事
南京人最應該多讀唐詩,因為唐詩跟南京的關系特別密切。唐代首都是長安,在《唐詩三百首》裡,有8首詩提到長安,提到南京的也是8首,這還不包括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因為主題離南京比較遠。不僅如此,寫長安的名篇多是講大明宮,而寫南京不一樣,除了“金陵”這一大地名,鳳凰台、朱雀橋、秦淮河、烏衣巷、長干裡、台城等小地名也不斷地被反復提及。
唐詩寫南京,多有懷古之情,或者以地名為背景,寫南京的老百姓,非常有生活氣息。我舉兩個例子。
劉禹錫《金陵五題》中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現在烏衣巷那裡有個仿制的王謝古居,這個名字不太對,王家和謝家怎麼可能合住一個院子。當時整條街道都是他們兩家住的,后來有人把住在這裡的王導、謝安家裡的子弟稱為烏衣子弟,但不是說他們穿黑衣。“烏衣”原來是孫權建都南京的時候,在那裡駐扎軍隊,在三國吳的時候,兵士穿黑衣服,所以那裡叫烏衣巷。這首詩很有物是人非的滄桑感,屬於懷古詩。
再來看崔顥的《長干行》:“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這首詩非常巧妙,寫一對青年男女在河上相遇之后的對話,我們可以想象那個情景,秦淮河上船來船往,一條船過來了,船頭站著一個姑娘,對面來了一個小伙子,姑娘主動上前跟小伙子說話:“請問您家住在什麼地方?我是橫塘的,咱們說不定是老鄉呢。”橫塘是南京西南的一個小鎮。這個姑娘主動自報家門,說明她對這個小伙子頗有意思。小伙子的回答看似老老實實,有點木訥,其實不是這樣,“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這兩句的言外之意,是“相逢恨晚”,然后讀者就可以展開一系列的浪漫聯想。
唐詩中有很多名篇就產生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這片土壤裡有生活,有文化積澱,有情感故事,所以容易產生名篇。
二
梁武帝和沈約、謝朓等著名詩人結為八友,在南京規定詩歌平仄格律,奠定了唐詩格律的基礎
歷史上詩歌的巔峰時期就是唐代。唐詩主要是五言詩和七言詩,之前還有四言和六言,比如《詩經》和《楚辭》。漢語有一個音節的問題,四言句基本上音節是2+2,六言是2+2+2,長期下來比較單調。而五言詩的音節是2+2+1或者2+1+2,加了一個字就變成三個音節,而且又有雙音節又有單音節,這樣就顯得豐富多彩了,七言也是這樣。除了對仗,詩歌還要講究平仄,這些規律在唐代固定下來,以后都沒有變。而最早奠定這一格律,就是在梁代的南京。
北方的政權可能在軍事上比南朝強,但是文化上絕對是南朝強,而南京是南朝的首都,又是全國的文化中心。比如梁武帝蕭衍,他的大兒子是昭明太子蕭統,第三個兒子是簡文帝蕭綱,第七個兒子是元帝蕭繹,他們統統都是詩人。梁武帝本人還和沈約、謝朓這些著名詩人結為八友,規定詩歌平仄格律最關鍵的工作,就是沈約他們做的。
皇帝擅長文學,提倡文學,所以全民好文。我來舉個例子。當時南朝有個武將叫曹景宗,有一年他帶兵北伐,打了勝仗,這在南朝是很少有的,皇帝很高興,在宮裡開宴會,叫沈約這些文人來寫詩,寫詩前要先“分韻”,選了一個去聲韻,每人選兩個字,作為韻腳寫四句詩,大家肯定都是挑好寫的字。曹景宗當時也在,人一高興就喝多了,非要寫詩,結果隻剩下別人挑剩的兩個字,“競”和“病”,然后曹景宗就寫了四句:“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這首詩寫得很好,身為武人竟然寫了這麼好的詩,這說明南朝的詩歌水平普遍很高。這樣的文化繁榮,就發生在我們南京。
六朝為唐詩打下格律的基礎,唐朝國家富強,杜甫《憶昔》:“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長時間的富強必然導致文化的發達,同時大唐帝國疆域非常遼闊,所以南朝詩人受到的地域限制到唐朝時就沒有了,像李白就可以“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不僅可以游覽五岳黃河,還看到了雪山、火山、熱海、沸騰的湖泊,邊塞詩就產生了,所以總體上說,大唐帝國作為富強的統一王朝,為詩歌發展提供了歷史文化的背景。因此唐詩的繁榮不是偶然的。
三
唐朝沒有文字獄,詩人的思想非常自由,所以創作繁榮
唐朝在文化方面的政策比較寬鬆,立國方針是儒家,此外李唐王朝認為老子李耳是他們的祖先,武則天又非常推崇佛教,所以儒、佛、道同樣發達。當時在長安城裡,有祅教也就是拜火教的教堂,有景教、摩尼教的教堂,所以詩人的思想非常自由,而思想自由是創作繁榮的一個基礎。
唐朝把科舉制發展起來,通過公開招考決定一個人的政治前途。唐代科舉特別重視進士科,進士科考的就是詩賦,所以唐朝讀書人都要努力寫詩。此外,當時很講究推薦,考生怎麼才能得到大人物的推薦呢?要靠“行卷”,就是把自己的作品卷成一卷,送給這些人看。所以大家平時也要多寫詩,寫出好詩給名人看,請他們推薦。
唐朝的科舉雖然有很多規定,但也還算不拘一格。《唐詩三百首》裡收錄了一首《詠終南余雪》,就是當年的科舉考試題,規定應該是寫12句五言,祖詠這個考生隻寫四句就交卷了:“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按理是不合規范的,但是詩寫得很好,所以他還是被錄取了。
唐代詩人最大的特征是意氣風發。李白就不用說了,“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敢對孔夫子直呼姓名。杜甫我們平時認為他是比較內斂的,其實一樣自許甚高,“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把自己與古代的聖賢相比。孟浩然也狂放,一個叫韓朝宗的人要推薦他回長安做官,那天本來約好要動身,孟浩然來了一個朋友,一起喝酒喝得興致勃勃,旁邊人提醒他不能喝了,該走了,孟浩然說:“業已飲,遑恤它!”意思是,喝都喝了,還管那麼多干嘛?
有一點需要補充說明,就是唐朝基本上沒有文字獄,詩人可以放心地寫詩。杜甫《憶昔》裡有一句“張后不樂上為忙”,當時的皇帝是唐肅宗,他是一個怕老婆的人,杜甫寫的是,張皇后一不高興,皇上就得忙了,這是在諷刺皇帝啊。再看白居易《長恨歌》,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也是借漢武帝在諷刺唐玄宗好女色。但是杜甫寫這句詩,沒人來找他麻煩,白居易寫《長恨歌》,也沒人來找他麻煩,后來唐玄宗的第七代孫唐宣宗還專門憑吊白居易,說“童子解吟長恨曲”,說連小孩都會吟唱《長恨歌》,夸他寫得好。
唐代有非常好的讀者群體,沒有哪個朝代如唐朝這樣從皇帝到強盜全民愛詩
西方有一種文藝理論叫接受美學,認為一件文學作品,特別是偉大的作品產生以后,不但作者有貢獻,讀者也有貢獻,是歷代讀者對作品的解讀使它的意義更加豐富,是讀者的接受把它從一般的作品中挑選出來,所以讀者的眼光對文學有很好的促進作用。唐代就有非常好的讀者群體。
我們從不同的社會階層來看。首先是社會上層,唐朝的貴族喜歡詩歌,宮廷裡經常舉行詩歌大獎賽,百官都寫同樣的題目,交卷,然后評委在上面評,把淘汰掉的都扔下來,紙片像雪花一樣飄下來,隻留下最后的勝者,多麼榮耀啊。有一次在洛陽龍門,武則天親自主持詩歌比賽,東方虯的詩寫得非常好,武則天賞給他一件錦袍,后來宋之問也交卷了,武則天覺得他的詩更好,就下令東方虯把錦袍脫下來給宋之問。唐德宗時,有一個詩人叫韓翃,寫“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當時朝廷要選人才,皇帝點了他的名,但是名單裡有兩個韓翃,皇帝就說,當然是“春城無處不飛花”的韓翃!
上層社會如此,普通百姓又如何呢?《集異記》裡講了一個故事,說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人在長安城的一個酒店裡喝酒,三人都赫赫有名,他們寫的詩都是當時流行歌曲的歌詞,傳得很廣,正好隔壁有一群歌女,彈著琵琶在唱歌,三人就想聽聽都唱了誰的詩歌。果然歌女開始唱起來了,首先是王昌齡的,第二首唱的是高適的,第三個歌女唱的又是王昌齡的,王昌齡和高適就笑王之渙,王之渙說:“你們不要急,那個打頭的歌女還沒有唱呢。”結果那個女子唱的是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雲間”,王之渙說:“怎麼樣?”三個人哈哈大笑,歌女們聽到笑聲,過來一看,發現是三位詩人,連忙下拜,說:“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神仙就在這裡!”可見詩人非常受群眾歡迎,到什麼程度呢?我再舉幾個例子。
白居易有廣大的粉絲,當時白居易被貶到江州,他寫給朋友的信裡說,從長安到江州,三千裡路,水行坐船,在驛站和船上到處都聽到人家吟唱他的詩。白居易還有一個超級粉絲,連名字都被歷史記載下來了,叫葛清,這個人迷白居易迷到什麼程度?全身都紋著白居易的詩,還配上畫,紋了30多首,前胸后背都刺滿了,當時人稱他是“白舍人行詩圖”,就是流動的詩板。
中唐有個詩人叫李涉,在井闌沙也就是安徽安慶的皖口這裡投宿,遇到強盜,當時正是安史之亂之后,社會動蕩,強盜問他身份,他說是李涉,強盜問:“莫非是詩人李涉?”他說正是,強盜連說失敬,請他贈寫一首詩,李涉就寫了“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意思是:你也不用隱姓埋名,現在天下不太平,一半的人都跟你一樣做強盜。這強盜很高興,不但不拿他的錢,還送很多財物給他。
(來源: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