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金庸開筆60年,本報專訪金學家陳墨:
沒有一部影視劇 抓到金庸小說的精髓陳墨 本人提供
今年是金庸開筆60周年。1955年2月8日,他的第一部武俠長篇《書劍恩仇錄》開始在香港《新晚報》上連載。60年過后,金庸作品還是熱門書,長久不衰,堪稱華人世界的文化奇觀。
近日,海豚出版社修訂再版“陳墨評金庸系列叢書”,記者借此機會採訪到著名金學專家陳墨,請他分析金庸的風採魅力,他寫書、為人的得與失。
准癮品
我讀金庸,大約是初三畢業那年暑假,在農村路邊撿到一冊爛書,無頭無尾,裡頭段譽的六脈神劍時有時無。因為書頁太破,書名都沒法確知,村裡也沒有“專家學者”幫我考証是何方天書,看完就轉了手。
真正拜讀完整的《天龍八部》,要到幾年之后,我進城上高中,兩三同學租房住在學校圍牆外頭,互相借了書熬通宵,名為“緩解高考壓力”。的確收到了奇效:冬夜的雪渣子從屋頂的瓦片中鑽進來,滾落被子上,打在頭發絲裡,既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無論魏晉更別提高考了。
那種讀金庸的遭遇真是讓人百感交集。幾年之后的又幾年,我在網上看到一個自稱王憐花的“北大才子”寫了本《古金兵器譜》,他雖然首先是一個古龍迷,其次才是一個金庸迷,但是他提到自己中學時最嗨的幾次“閱讀高潮體驗”,其中一次竟與我驚人一致:那就是讀到慕容復他爹和蕭峰他爹以命相搏、各路英雄聚首少林起哄圍觀時,一個無名的掃地僧人悄然登場,冒著被蕭峰打斷肋骨的風險,生生拍死倆邪惡老者,又讓他們起死回生,跟他們談佛法人生,最后倆老者隨他而去……這中間種種鬼斧神工夢幻場景,王憐花和我就如同曾經親歷,讀來都覺得渺小的自我嗨到了極點,美妙無以復加。
這是一種癮品般的吸引。
在眾多我所知道的大師經典中,隻有金庸的作品與我的瞌睡度成反比。他能激發人的閱讀本能。讀他的書不需要任何額外的理由和動力。金庸作品每個高潮處給人的那種精神上的擠壓舒張,是我在別處很難擁有的體驗,也絕非別的讀物所能給予。回首往事,那些讀金庸的不眠夜從未讓我覺得是揮霍光陰。
今天我知道,除了王憐花,陳墨也曾為掃地僧出場嗨得不行。
從嗤之以鼻到廢寢忘食
陳墨的這套叢書,分《情愛金庸》、《武學金庸》、《文化金庸》等13卷,是他二十多年研究成果的匯總。陳墨的研究,得到過金庸本人的認可:“除馮其庸、嚴家炎、陳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認真其事,我深為拜嘉之外,其余的點評大都與作者原意相去甚遠。”
和很多人一樣,陳默曾對武俠小說不屑一顧,甚而嗤之以鼻。上大學時,他沒來由地看不上金庸,中文系的課堂上完全沒有金庸作品的位置。“在大學所學的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中,武俠小說沒有地位,民國武俠小說名家如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宮白羽、王度廬等,向來無人提及”。
直到他考取研究生,開學前,同事兼好友王希華(他后來當過中國科技大學科技傳播系主任,現已退休)給他帶來一疊16開本報紙版書,是金庸的《射雕英雄傳》。開始,陳墨還是不以為然,但拿起第一冊,很快就沉浸其中,將那疊書一口氣看完。當他從書裡抬起頭,東方早已大白,可他仍然沉浸在“發現新大陸”的巨大驚喜中。
“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好看的小說!”從此,陳墨成了超級金庸迷。
到了暑假,陳墨把能找到的金庸小說全都看了,然后到書攤上去租梁羽生、古龍、臥龍生。書攤上的書看過一遍,就再看金庸。第二輪看金庸時,仍是廢寢忘食,經常通宵達旦。后來又看第三輪,甚至第四輪,每次都如第一次那樣迷醉。1989年,應江西《百花洲》主編藍力生老師之約,陳墨開始撰寫金庸小說的賞析和評論。
海豚出版社的13卷中的主要部分,就是這樣錙銖寸累積成的。
從武俠小說到《明報》社論
陳墨個人最喜歡的金庸作品是《天龍八部》,評價最高的是《鹿鼎記》。到掃地僧即將出場時,他感到一種讀其他人作品很少出現的那種閱讀興奮。“很多被譽為經典的作品,總要人強打精神才能看下去。而金庸的作品能一舉顛覆你‘讀書難受’的成見,讓閱讀真正成為享受”。
蕭峰和段譽是陳墨最喜歡的男性。《天龍八部》裡幾乎所有的男性角色都缺失了父親,或者不知道父親是誰,被新生代讀者戲稱為《爸爸去哪兒》的武俠版。“其實缺失父親不光是《天龍八部》,金庸所有小說主人公都有這傾向”,金庸上初中就離家,抗戰時老家被炸,母親病逝,孤兒感伴隨他一生。
“60后”陳墨生於安徽省望江縣,畢業於安徽大學中文系,現為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武俠文學學會副會長。在陳墨看來,是金庸小說改變了人們的成見,“金庸小說讓我得到了很大的快樂,豐富了我的內心,一定程度上也改變了我學術的路徑。當然,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金庸小說,這是正常現象”。
陳墨曾見過金庸幾次,也有過一兩次深談。陳墨評金庸的文章,被網友們當作經典和模板。
“我現在繼續閱讀著金庸,讀他在《明報》寫的社論。”陳墨說。金庸在《明報》撰寫了將近9000篇社論,還有他的評論文章《明窗小札》系列,陳墨認為都是了解金庸思想和內心世界的寶礦。
[訪談]
寫社論辦報紙,提升了金庸寫武俠的格局
記者劉功虎
金庸仍未被充分發現
讀+:你寫了本《孤獨金庸》,“孤獨”是他性格中重要的一面嗎?
陳墨:不管金庸在社會上有多成功,有多八面玲瓏,他一定有自己的孤獨的小閣樓,否則他就寫不出那些小說。他經歷戰亂,幼年離開父母,漂泊去香港闖蕩,這些都會造成他的某種孤獨感。即使他后來的事業如日中天,書籍被大量讀者閱讀,他的精神世界仍然有著很多不被理解、認識不夠的方面。
讀+:他還有哪些側面被人們忽視了?
陳墨:很多人,尤其年輕一代,他們知道金庸是通過影視作品,而影視作品幾乎都沒有把握到他小說的精髓。我參加過他一些作品的影視改編,知道大部分改編者,為了照顧更多流行口味,而對金庸做出了曲解,作出了偏離金庸小說精神的改編。還有,人們一般傾向於把他劃定在“武俠小說”的類型裡,認為他不過是類型小說家,這離他的自我期許都是有一定距離的。
盡管有一部分人,包括我,認為評價金庸首先要打通“雅俗的界限”,把金庸小說放在整個文學的坐標上審視,談論,但是這種看法能被多少人接受,還是需要時間檢驗的。金庸在香港乃至華人文化史上的地位,還沒有被充分討論,他在明報發表的將近九千篇社論,他的“評論家角色”,他對中國學術的思考和貢獻,都沒有被充分的發現和討論。
讀+:沒有影視作品把握到他的精髓?
陳墨:幾乎還沒有一部真正抵達金庸水准的好片子。好比蓋中式建筑,要起三進院子,影視作品往往隻進了第一間院子就止步了。
我舉個具體的例子,金庸寫到過很多武功,其實都是跟人物性格相配套的,黯然銷魂掌與楊過,百花錯拳與陳家洛,降龍十八掌與郭靖,武功套路既是藝術的描寫,也和人物性格相連。影視劇一拍,請來武術指導,全都程式化了,與人物性格的關聯性被取消了。
再就是影視作品對人性的體察,往往沒有原作者深刻。金庸寫人物成長,那種時代背景、環境的刻畫,其與心智、命運的關聯,不是一部影視劇搭個景就能匆匆表現的。實際上很多改編編劇也根本不重視這一塊,隻求盡快端出關鍵情節。我總說,影視對金庸作品的“地下洞穴”挖掘得遠遠不夠。影視作品受投資、時間和受眾欣賞水平的限制,往往隻能做到這一步。
楊過和小龍女注定沒有好結果
讀+:有人說金庸和路遙有個共同點,就是他們不懂愛情、不懂女人,他們筆下的男人從來是被女人倒追,死心塌地往他們身上貼。你覺得這種觀察准確嗎?
陳墨: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想問題的角度。金庸畢竟不是寫言情小說的專家,在他的小說裡,主人公的成長往往是主線,情感是支線。在陳家洛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漢族書生、文人、知識分子的愛情觀——婚姻總是置於愛情之上的,重婚姻輕情感。張無忌在四個姑娘中搖擺不定。與楊過追求愛的幻影相比,韋小寶老弟隻喜歡肉體。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很多讀者視為經典愛情的模板,認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他們總是離多合少,歷盡悲歡,然而堅貞不渝,海枯石爛。然而,我要說的是,楊過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感比較復雜,恐怕不能簡單地稱為愛情。
讀+:啊?!我以前也羨慕他們之間的愛情。
陳墨:我不認為楊過和小龍女是值得稱羨的佳侶。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是“姐弟戀”,也不是因為楊過是個獨臂、小龍女失了貞。他們的沖突是個性的極端對立,他們的人生理想及生活方式極端矛盾。他們實質上完全是兩種人,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們走到一起本就是一種命運的捉弄,而他們的相愛更恐怕是一場誤會,一場不自覺的自我欺騙。
小龍女多次主動離開楊過。第一次,小龍女誤以為自己失身的對象是楊過,誤以為楊過裝瘋賣傻,不負責任。而楊過那時還小,不明就裡。在漫漫的尋找小龍女的過程中,在追尋“白衣少女”(愛的幻影)的過程中,他結識了陸無雙、完顏萍,把她們當成小龍女的幻影。他和小龍女總在分開,每次都是小龍女主動走掉。
讀+:也許,主動走掉不等於不愛?
陳墨:是的,也許。小龍女主動走開,當然不能說不愛楊過,但也肯定是出於恐懼和逃避。楊過是真愛小龍女嗎?恐怕也不完全是。首先,他需要一個幻影。再次,他有“反抗精神”。當黃蓉這種禮教衛道士出來,當種種規矩限制他,要他別碰“師傅”,他就越要反其道而行之。與其說他愛的是小龍女,不如說他愛的是一種“反抗精神”,一種為追求而追求的過程。他反禮教的熱情不等於他對小龍女本身的愛。這是兩回事。
讀+:你的意思是說,不是別人導致他們分離,而是他們自身?
陳墨: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楊過很多情,小龍女“無情無欲”,這是她的古墓生涯的結晶,也是她武功的必要基礎。她需要寧靜沖虛、恬淡幽閉。當16年追逐結束,也許才是他們愛情考驗的真正開始。可惜小說結束了。感謝金庸,向我們展示了“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覺得美好、越是想要”這種人性心理的真實和人性的秘密,但是“要到的不見得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讀+:要說愛情的不可能,郭靖與黃蓉才是典型。
陳墨:那不!郭靖身上倒是有很多吸引黃蓉的優點。黃蓉偶遇郭靖,本是跟古怪的父親吵架之后。江南女生遇到漠北男人,如此憨厚、淳朴,不計得失,她眼裡會放大他的優點。至於黃蓉,笨蛋都會為之傾倒,那就更不需要理由了。
讀+:中國男作家愛情描寫的“不專業”,有人說是因為他們自卑自戀又自負的結果,你認為呢?
陳墨:實際上追優秀女孩,所有的男性尤其是少男都會不自信。這在成長過程中每個人都有,少年男的通病。因為不自信,就到作品裡去創造,希望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有好姑娘主動愛自己,賞識、照顧、成全自己。
像金庸會講故事的中國作家不多
讀+:人們總愛談論金庸的文學地位,他自己也在意,你有沒有更成熟的看法?
陳墨:我在20年前就形成了對金庸文學地位的認識吧。20世紀中國文學史,他是一個不可回避的作家。對於中國大陸讀者而言,上世紀80年代他的作品剛傳入時,簡直一紙風行。那時的大陸充斥了說教文化,通俗讀物領域荒漠化非常嚴重。金庸這種作品既接地氣,又像成人的童話。他把一個個故事講得引人入勝。一個人隻要拿起他的書,幾乎都會有通宵達旦的體驗。中國作家會講故事的人不多,幾乎無出其右。
他在通俗文學的操作中,打破了雅俗的藩籬,創立了獨特和開闊的天地,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嚴家炎教授這樣評價他:“精英文學對通俗文學改造的全能冠軍。”
讀+:這些年讀《明報》的文字,你對金庸有了哪些新認識?
陳墨:過去人們談論,總是強調寫武俠小說對於金庸辦報的意義、好處,強調小說帶來的廣告效應。最近人們開始注意到,其實寫社論對於金庸寫小說也有很多好處。辦報讓金庸對世事、對大陸的關切與日俱增,對於他小說中的價值觀念、胸襟視野都有很大提升。
剛開始寫小說,金庸只是為了小小目的,那就是通過娛樂大眾賺取利益,到后來辦報紙,他目睹了“大逃港”等事件的發生,作為報紙老板,他的社會責任感提升,更加關心大陸政策和文化,不斷研究大陸的問題、香港的處境。可以說,不辦報寫社論,他能不能寫出格局那麼大的小說,諸如《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等等,是有疑問的。
讀+:晚年金庸,講的很多話都不受人待見,與今天的成龍有得一比。他們的公共言論為什麼飽受公眾詬病?
陳墨:有段時間他的確是這邊這樣說,那邊那樣說,顯得很矛盾、搖擺。金庸對政府的態度,說過一些有失身份的話。作為一個傳媒人,他那樣說不是代表他個人,而是代表他那個傳媒機構,作為一個傳媒老總在說話。
再者,我想,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他受的那種傳統教養,出於社交的需要,常常會不自覺地奉承他人,附和、遷就別人的說法。不難看出,他說出來的和他內心想的,是有距離的。
這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課題:他究竟為什麼要那樣子說?他已經是華人社會的重量級人物,經濟和政治上都有自由,有些話並不是非說不可,不想說完全可以不說,沒有人逼他。
(來源:長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