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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李瑛的"靈魂是一隻鳥" 與天地精神往來【2】

李 舫
2015年06月09日08:21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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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與天地精神往來(書人書事)

  二

  2013年2月,李瑛特地讓人送來線裝書局出版的詩集《拾落紅集》,他在信中寫道:“你想看《拾落紅集》,便送去了一冊。這書印數不多,書局同志告訴我,銷路還不錯,說是讀者買去收藏,版本可貴,我便想到你。”這卷詩集採用豎版宣紙印刷,顯得精致典雅,捧起便不忍放下。詩集出版於2012年11月,收錄了李瑛的90首抒情短詩,每首篇幅大多不超過一頁,有的甚至隻有半頁、幾行,但是每一首都意味雋永,想來是他精心挑選。

  我最喜歡那首《昨天》,語言純淨、空曠:“他的面容/和今天一樣美麗/可再也不能見到他/他把我送到今天/便獨自回去了//我忽然記起/遺落了什麼/想回去尋找,卻再也/尋不到歸去的路/隻在窗前沉沉地凝望/一片葉子旋轉著/落下來/傳來一聲遙遠的/回響”。是一位老友,還是一位親人?他的離去令他如此感傷,可是,他卻將這感傷隱藏在心底,敞開的是豐饒的意象。這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辭別,詩人寥寥數筆,短章局促的方寸之地便騰挪出巨大的回旋空間,死亡,立即超越了時間的局限,具有了揭示生命質感的力量,具有了淋漓的時代本真和豐厚的社會內涵。

  這一年的8月,李瑛寄來他的組詩《憶往三章》。此后不久,他又托人送來《燕山三章》以及那首后來流傳甚遠的《比一滴水更年輕》:

  當手杖

  成為我世界的一部分

  我卻比一滴水更年輕

  因為這個時代

  因為我的祖國

  “想起年輕時我渴望的一切,今天都已變成現實,我更堅信未來在我們手中必將有更多奇跡發生。”李瑛說,“時代、生活和詩把我變成了孩子,我便寫出了這首詩。”后來,他將這首詩歌題名作了他的新詩集的名字,又將新書托人送來。李瑛在耄耋之年寫出的詩行,更加真摯、清澈,他返老還童,返璞歸真,視野愈發遼遠宏闊,情感愈發深沉悲憫,已經遠遠超出了標簽和流派的意義,徹底實踐著泰戈爾“回到人類童年”的美學主張和詩學理想。

  “我這個人在部隊蟄居一隅,不善交往,怯於出頭露面,也不會經營自己。”隨這組詩歌一同寄來的信中,李瑛寫道:“我一生忙忙碌碌中,寫了七十多年詩,印了那麼多小書,送去一本是我上世紀八十年代應白土吾夫、井上靖、東山魁夷他們約請第一次訪日時寫的,是我在解放戰爭時期的一位‘日本八路’戰友回國后印的,這是一份特殊的紀念。”

  這是日本(株)德間交流公司1990年7月30日出版的《日本之旅》,收錄了李瑛的二十五首詩歌,皆以訪問日程和創作時間為序。從1988年4月5日至4月15日,短短十天內他竟然詩興盎然、詩思勃發,從如雲似霧的櫻花到迎風躍動的魚幡,從淺草公園的鴿子到京都蒙蒙的細雨,從普度災厄的鐮倉大佛到流光溢彩的銀座夜色……無不走進李瑛的筆端,伴隨他的詩情噴薄而出。不能說這些詩已很完美,但它們確是真摯而又平常地發自他的內心,像他自己的呼吸一樣,是他的生命自然流動生長的結果,字裡行間充滿了他的最純潔的感情。

  “書中不少詩曾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過,版本珍貴。”他在信中反復說明,誠摯之情溢於言表。李瑛對於《人民日報》的期待,不亞於他對詩歌的感情,他多次在書信中,冀望“《人民日報》承擔起自己的地位和責任”,反復懇請“《人民日報》作為領頭的報紙,多關心一點詩歌吧!”拳拳之心,溢於言表。當然,這是題外話。

  三

  2014年10月,李瑛寄來他新近創作的詩稿《生命三章》,包括《瞬間》《禮物》《一滴淚》,最后一首詩創作於他看過的一次影展,一個哭泣的三歲孩童的一滴淚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題記中寫道: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那句話,‘整個世界的幸福,也抵不上一個無辜孩子臉上的一滴淚’。”行至歲月的黃昏,他越來越清醒,越來越多地思考生命的價值和分量,一個無辜孩童的淚滴,在他看來,也許是一顆“將要爆炸的炸彈”。這淚水來自何處?是非洲的飢饉還是中東的戰爭?是北美的槍聲還是東亞的天災?我們無從得知。我們知道的,是李瑛在這淚滴中深深的憂思。他的視線,也不局限於眼前的這片土地,他昏花的雙眼望向的,是人類遙遠的未來。

  “歷史卻已記住了這一切/ 世界已改變了姿容”,這是《生命三章》第一首《瞬間》中的一句,讀來讓人感喟不已。李瑛閉上眼睛,看到的不僅僅是祖國、人民這些在他的詩歌中屢屢出現的主題,更多的是流淚的孩童、驚飛的小鳥、遁去的小魚、湖底的行藻、水面的漣漪、窗前的太陽,以及人的平等和尊嚴,這些,恰是祖國的細部、生命的個體,是周遭的集合、世界的全部。細致入微的觀察、毫無禁忌的想象,令李瑛的詩歌充滿了飽滿的張力,也充滿了沉甸甸的分量——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你知道永恆嗎”,在詩的結尾,他深情地問道,是提問,也是回答。世界在不停地改變容顏,被每一個小小的瞬間。然而,所有的改變都將鐫刻在歷史的年輪中,變中的不變和不變中的變,變中的變和不變中的不變,這才是永恆。

  不久之后,我讀到李瑛的《生命禮贊》。日晷每移動一寸,他對於生命的感悟便增加一分。“這一年又將歲尾,檢視這大半年多來陸續寫的多篇短章,想分送三四位要好的朋友看看有無用處。年紀大了,越寫越少了,一年也發表不了幾次了。《人民日報》版面珍貴,限於篇幅,發表詩歌較少,這次送你一組小詩《生命禮贊》(《關於生命》《把夢交給星星》《秋的田野》),是首先選出送你們的,其余我再分送他處。請你收到告訴我一聲,好嗎?”李瑛在信中寫道,輕聲細語。

  “我寫作很慢,又要經無數次修改,從不願輕易示人。”在信中,他吃力地寫道。年紀漸長,目力衰弛,他的手一年比一年顫抖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好像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橫一豎曲曲折折,有的字似是而非,難以辨認。然而,他的信仍然干干淨淨、清澈清爽,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一頁紙,就像他的素常習慣,就像他的一生修為。

  小雨去世之后,李瑛的生活更加簡單。我曾數次致電,電話的那一頭,卻是越來越多的沉默。有一次,我問,小雨不在,你怎麼生活?他沉默了許久許久說,我一個人,自己照顧自己,一切都好。聲音很輕很輕,卻斬釘截鐵。世界靜下來,窗外,垂柳柔軟蕩漾。那一瞬間,我想起了他的那句詩:

  你知道永恆嗎?

  其實,它就在這裡。


  《 人民日報 》( 2015年06月09日 24 版)

(責編:王鶴瑾、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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