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臨摹23天,畫稿2萬張 凝練成24分鐘動畫片
敦煌莫高窟第257窟中,有幅《鹿王本生》 圖。“這是北魏本生故事中最早的橫卷式連環畫之一,講的是鹿王行善並規勸人們行善的故事。”75歲的馮健男翻出一些泛黃的摹本。
1981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根據敦煌壁畫《鹿王本生》故事,改編成動畫片《九色鹿》。馮健男是動畫片的場景設計者。35年前,他和創作團隊在莫高窟呆了23天,泡在257窟裡反復臨摹。數月之后,《九色鹿》動畫片橫空出世。這隻美麗、神奇的九色鹿一下子鑽進很多人的心裡,成為經典。對馮健男來說,那次敦煌採風,就是一次朝聖。
“故事閃動真善美之光”
敲開馮健男家畫室的門,迎面就是一幅《九色鹿》版畫。馮健男正煮著茶,放上一片自己種的綠葉,如他的畫,濃烈中有清香。
《九色鹿》的情節很簡單:一隻九色鹿救起一個溺水將死的弄蛇人。貪心的王后欲求九色鹿的毛皮做衣服,國王重金懸賞。利欲熏心的弄蛇人向國王告密。面對國王的弓箭,九色鹿述說經過,國王深受感動,放棄了捕捉計劃。而弄蛇人后來真的溺水死亡。
“這是一個規勸與人為善的故事,閃動著真善美之光。”馮健男告訴記者,《九色鹿》拍攝一開始並不順利,打了兩次報告后才通過。1980年夏天,《九色鹿》籌備組正式成立。導演錢家駿曾拍攝過 《烏鴉為什麼是黑的》《牧笛》等,是中國水墨動畫片創始人之一。
為打造精品動畫,團隊從上海出發,沿著古絲綢之路西行,歷經兩個月長途跋涉前往敦煌採風。257號洞窟是團隊駐守的據點,他們鑽到洞裡從早到晚臨摹。洞窟呈長方形,前有人字披(石窟寺中仿木結構的屋頂建筑形式之一)前廳,后有中心塔柱,塔柱四面雕琢成佛龕。《鹿王本生》圖位於中心柱后面的西壁下部。洞窟裡光線很暗,他們就把畫紙豎起來反射外面透進來的陽光。
“每一筆、每一畫我們都細細揣摩,通過臨摹去發現它的筆法和構思,想著如何畫這個故事。”馮健男記得,那時自己和負責人物設計的胡運凱經常討論,怎麼去表現和烘托九色鹿的威懾力。
鳴沙山北邊朝東的山坡,游客一般都不會去。一天,馮健男和胡運凱背著顏料架子走過去。東轉西轉,發現好多不起眼的小洞。“不大,就2米見方,我們要貓著腰進去。裡面什麼都沒有,地上積滿了灰,兩尺厚。”回來請教專家才知道,這些小洞原來是當年無名畫匠睡覺、休息的地方。
第二天,馮健男又去了一趟,在洞裡靜靜躺了一會兒。“古人住在如此簡陋的地方,居然創造出這麼震撼人心的輝煌藝術,他們的執著和堅守讓我感佩。”馮健男回憶,躺在小洞裡,似乎有種精神默默引導、支持著自己。“我當時還是第一次參與動畫片制作,有股一定要成功的勁頭。”
23天中,馮健男臨摹了21幅壁畫,畫了5本速寫畫,掉了7斤肉。整個《九色鹿》片長隻有24分鐘,而團隊創作設計了200余個場景,畫了近2萬張畫。
“畫上景物似聽得到心跳”
《鹿王本生》圖帶有強烈的北魏時期風格——簡練、粗獷、富有裝飾韻味。“這對動畫制作來說,有利有弊。”馮健男介紹,手工繪制動畫如果像唐代工筆畫那樣濃墨重彩,肯定不現實﹔壁畫風格簡練,但少也有少的煩惱,如牌樓僅僅是兩根柱子,動畫也這麼表現就顯得貧乏了。
創作團隊進行大膽創新。首先是圖紙的突破。他們首次採用高麗紙繪圖,“這樣的紙紋制造了肌理效果,使得畫面更古朴厚重。”壁畫是不動的,而動畫是靈動的。一些壁畫技巧可不能原封不動照搬到屏幕上,團隊又大膽突破,動畫布局借鑒故宮、四合院等古代建筑布局的特點,如中軸線、對稱、均衡等效果。“我們的視角由遠及近,這樣畫面有了好的韻律,讀者就能跟著引導,進入故事。”
為再現九色鹿安詳的神態,創作團隊對神鹿進行了藝術加工。馮健男還保存著當年的石膏模型,“九色鹿的身體比例我們研究了很多遍,以求最佳視覺效果。你看,她的眼睛是藍色,充分展現其神韻。”
動畫內容的補缺是關鍵,團隊就地取材。“敦煌壁畫不僅僅涉及佛教題材,還有各種民風、民俗,如飲酒、出獵、出行、釀酒、趕集、行醫等,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寶庫。”根據壁畫故事,團隊添加了不少背景內容。比如,神鹿救小動物和漫天大雪等場景,“這些情景,壁畫裡沒有。我們把它們從無到有設計出來,還要跟北魏風格保持一致,不僅需要模仿力,還要有想象力。”
最難畫的是“皇宮”,敦煌壁畫中的皇宮僅寥寥幾筆。“我們在北京故宮呆了一周,前門、午門的畫梁雕棟很美麗,但太繁瑣。到了嘉峪關,看到黑乎乎的城門,愁眉一下子展開了。簡潔古朴、渾厚有氣勢,正符合我想象中的皇城。”馮健男以嘉峪關城樓為原型,畫了《九色鹿》中的皇宮。
色彩是馮健男關注的重心。“我們這段古絲路之行,就似走進歷史長河。壁畫上的山是黑的,我以前總想,古人是不是瞎畫啊。但走到嘉峪關古戰場,看到那些黑山石刻,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些感受都注入到創作中。九色鹿奔跑的大森林,層巒疊嶂,蒼翠欲滴,讓人感到清涼靜謐,仿佛連滴水的聲音都能聽到﹔商旅踏上的大漠一開始是金色的,沙是流動的,有種韻律感,轉眼黑天黑地,因為災難來了。“我們在敦煌呆得越久,就越覺得畫上的景物應該都是有生命力的,能聽得到心跳,聞得到呼吸。”
馮健男記得,《九色鹿》制作完畢后,一審全部通過。“妙哉,超出我們的意料。”制片廠的老法師們說。
“是祖先的智慧哺育了我”
動畫片出品后,馮健男沒有停筆,轉而創作《九色鹿》連環畫。畫中,弄蛇人的“白眼”來自敦煌中的“小字臉”,紅發來自金剛,布袋來自他童年所見的流浪蛇醫。弄蛇人告密時,整個色調就暗下來。皇后的造型,則借鑒了敦煌壁畫中的形象,長裙貼腿,飄帶飛揚……
那時,馮健男一家四口擠在上海大學附近一間11平方米的房子裡。他在陽台轉角處搭了間1平米的“小畫室”,被居委干部誤認為“雞棚”。人進出要低頭彎腰,坐在裡邊不能站起來,冬天穿著棉衣棉褲凍得瑟瑟發抖,夏天赤膊短褲揮汗如雨,可他不以為苦。
《九色鹿》連環畫出版后,被選送參加國際比賽。馮健男挺自信,“一定會得獎,因為它歌頌真善美,而且我把西洋油畫中的手法、色調處理融入進來,這是藝術上的創新。”果然,國際大獎手到擒來。
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做報告,馮健男會后和她分享心得,“敦煌壁畫很多圖,乍一看都一樣﹔仔細一看,全都不一樣,精妙就在這些細微變化之間。”樊錦詩聽了直點頭。
“我原來學油畫,但敦煌那段日子讓我很自然地轉到傳統繪畫這條路上來。”之后,馮健男專攻東方神話,佳作頻現,先后創作《神魚馱屈原》《取火種》《神農鞭藥》等。“我的創作來源於敦煌壁畫,是老祖先的智慧哺育了我。”這麼多年來,馮健男依然很謙虛。
(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