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輩的說書人,都漸漸老去了。新一代的說書人,還會有嗎?即便還有,又將說給誰聽呢?
老一輩的聽書人,也漸漸地老去了。新一代的聽書人,又在哪裡呢?我甚至覺得,像我這個年齡的人,也許是故鄉最后一茬在冬夜裡聽過說書、也喜歡聽說書的鄉村孩子了。
現在,連我們這一茬人也都快要老去了。
故鄉哪,年年都在變化,變得我早已辨認不出她的模樣了。就算我有無限的鄉愁,又能在哪裡安托它們呢!
我懷念,小時候在故鄉山村漫長的冬夜裡,那些走村串巷的說書人帶給我們的溫暖、歡樂和夢想,帶給小山村和鄉親們的人情怡怡的祥和氣氛。
那時候,一進入臘月的門兒,所有的農活兒都忙活完了,村裡的大人和小孩就開始盼望著,說書人快要來了。
那時候我還時常攀爬到村口的那棵老棗樹上去瞭望。
“說書人來了!說書人來了!”
沒過幾天,果然就等來了盼望已久的說書人。小孩子們會飛奔著把這個好消息瞬間傳遍全村。
不一會兒,就看見從村外的小石橋那邊,緩緩走來了一隊奇怪的人兒: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一隻手用一根竹竿探著路面,另一隻手裡的竹竿,牽引著后面那個人,后面的人牽引著更后面的人,他們一個跟著一個,排成了一個小隊……
沒有錯,一看他們背著的三弦琴、牛皮鼓,還有鼓板、鼓架和鋪蓋,就知道,他們正是我們盼望了很久的說書人。
排在隊伍最后面的那個少年,是一個年齡最小的說書人,鄉親們都叫他“瞎子小光”,他是我童年時代的好朋友。這些說書人全都是盲人。沒有誰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學會說書的,又是怎樣互相認識的,然后組合在一起,走村串巷給大家說書。
一到冬天,人閑地歇,大雪封山的時候,說書人就會准時來到我們村裡。說書人是最受鄉親們歡迎的人。
說書人一來,就在村頭的一位孤身老人滿大爺家住下了。滿大爺的小屋裡是那麼溫暖,因為炕洞裡整個冬天都生著牛糞火。漫長的冬夜裡,熱熱的土炕上,大人和小孩都喜歡擠在一起,聽這些盲人說書。
鼓板一響,說書開始了。
鼓板聲和笑聲不斷地飛出滿大爺的小屋,整個小村都沉浸在快樂的氣氛裡。孩子們都咧著缺了門牙的嘴巴,開心大笑著。鄉親們一張張寫滿艱辛和滄桑的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陶醉的笑容,有時候聽到后半夜了還不願意離開。
小光的年齡和我一樣大,當時也就十來歲吧。每次到來,他都穿得干干淨淨的,從嶄新的夾襖裡面露出了雪白的衣領,剛剛修剪的小分頭,梳理得整整齊齊。
“小光,你什麼也看不見,為什麼要把自己打扮得這麼干淨、整齊呢?”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問小光說。
小光一邊整理著衣領,一邊回答說:“我看不見,可是你們看得見,鄉親們都看得見呀!”
他整理衣領的時候,好像面前對著一面明亮的鏡子一樣。
后來我慢慢觀察到,每一位說書人,都是穿戴得那麼干淨和整潔,每一顆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每個人的衣領都洗得干干淨淨的。
父親告訴我說,他們雖然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他們每一天都過得清清白白,他們是一些有尊嚴的人!
那時候我最喜歡小光和他的師父說《烈火金鋼》裡“大刀英雄史更新”那一段。說這段的時候,小光給他的師父拉著胡琴。
還有《說岳》裡的“朱仙鎮交戰”那一段。說這段的時候,小光又坐下來打起了鼓板,還不時地參與一些角色的道白。
師父說:“啊呀呀,岳雲哪,要當心背后,快使動銀錘吧!”小光答:“呔!小將岳雲來也!”師父接著說:“說時遲那時快,但隻見岳雲銀錘擺動,嚴成方金錘使開,何元慶鐵錘飛舞,狄雷雙錘並舉,一起一落,金光閃閃,寒氣逼人!八錘大鬧朱仙鎮,頃刻間,殺得那金兵尸如山積,血若川流,不一會兒工夫,就看見金兀術落下馬來,抱頭鼠竄……”
這時候,隻聽見小光的鼓板打得又急又狠,再怎麼想打瞌睡的小孩,也提起了精神。
“小光,你教我學說書好不好?”
我打心眼裡羨慕小光,我也很想做一個說書人。
“不行啊,你要上學念書的。”
“那你教我打幾下鼓板好不好?”
小光笑著把我推到了那架小鼓面前。我一隻手捏著鼓棒,一隻手拿著鼓板,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學著小光的樣子,就像一個真正的小盲人那樣煞有其事。這個時候,在我的心目中,好像失明也是一種“本事”。我聽見了自己敲出的響亮的鼓板聲……
“小光,我不想上學念書了,我每天走在前面,用竹竿給你們引路好不好?”
“你傻呀!能識字念書,能看得見花呀草呀,天上的星星,身邊的人,多好哪!”小光對我的想法很是不屑。
說書人在我們村住了半個多月后,又開始收拾鋪蓋,要離開這裡去鄰村了。
“小光,你們什麼時候再來呢?”
“明年冬天!隻有冬天才是農閑的時候嘛!”
“那春天和秋天,你們在哪裡呢?”
“春天和秋天,我和師父們也要各自回家干農活兒呢!”
“什麼?你們什麼也看不見,還會干農活兒?”
我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那一瞬間,我覺得,小光和他的師父們,真的是一些了不起的人!
說書人靠著小小的竹竿牽引著,一個跟著一個,排成一個小隊,背著他們的三弦琴、牛皮鼓和簡單的鋪蓋,緩緩地走遠了。
“小光,你記著,明年冬天一定再來哦!我們等著你!”我爬到村口的老棗樹上大聲喊道。大人和小孩,依依不舍地把他們送過了小石橋。
他們是冬夜裡的說書人,是給我的童年帶來過溫暖和夢想的人。直到今天,我還記著父親對我說過的話:他們雖然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他們每一天都過得清清白白,他們是一些有尊嚴的人!
殘疾的只是他們的眼睛,他們的心靈和生命卻是完整和高貴的。他們精湛的手藝和敬業精神,也使我更加真切地理解了同樣是一位盲人的海倫·凱勒說過的一段話:“人們經常發現,那些生活在黑暗和陰影裡的人,對他們所從事的每一項事業,無不感到甜蜜。然而,我們大多數人卻把生命看得太平淡了。”
現在,說書這門手藝,在中國的大部分鄉村裡都已經失傳了吧?我們這代人也早已長大,不再是小孩子了。我童年時的朋友“瞎子小光”,當然也早已長大了。
小光,你現在在哪裡呢?
你還在冬夜的山村裡給鄉親們說書嗎?
《 人民日報 》( 2016年02月13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