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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①為《牡丹亭》、圖②為《邯鄲夢》、圖③為《紫釵記》、圖④為《南柯記》。 |
上海昆劇團團長谷好好與檢票員一道擠在國家大劇院的戲劇場入口處,遠遠望著台上婉轉綺麗,觀眾如醉如痴,禁不住眼眶濕潤。
經過長達一年籌備,上海昆劇團把《牡丹亭》《紫釵記》《邯鄲夢》《南柯記》完整呈現出來,並展開世界巡演,日前,“臨川四夢”在國家大劇院上演。“票一早就賣光,黃牛翻幾倍價守在外面有一張收一張,那麼多年輕觀眾來……”唱了30多年昆曲的谷好好覺得,眼前正是“昆曲最好的時光”。
圓夢
修復“殘缺”劇目,將“臨川四夢”完整搬上舞台
“臨川四夢”,湯顯祖筆下《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夢》四劇的合稱。
400年前,當倫敦的劇場裡上演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歡離合時,東方的戲台上,繾綣纏綿的正是湯顯祖筆下杜麗娘那個神秘而綺麗的夢境。
但時光如刃,數百年傳承,除長演不衰的《牡丹亭》外,“四夢”中的第一夢《紫釵記》,留下的隻有一折“折柳陽關”,《南柯記》歷史上全本演出本就不多,流傳至今的是“花報”和“瑤台”兩折。也因此,此次上昆呈現的“四夢”,每部戲根據4部作品的不同特點量身定制,部分全本演出從唱腔到表演重新創作,風格與折子戲同步。
湯顯祖生前營造的瑰麗世界,恰在他逝世400周年的今年,在文化部主辦的紀念活動中再度完整呈現。
擔綱主演《紫釵記》的,是上昆梅花獎得主黎安與閨門旦沈昳麗。兩位主演合作多年,非常默契。“《紫釵記》的創作是在8年前,幾乎是從無到有。”擔綱藝術指導的岳美緹回憶。這次重演,80多歲的上昆編劇唐葆祥再度出山,前后修改9稿。
《邯鄲夢》原由“昆壇第一老生”計鎮華領銜,這次,他手把手傳戲給上海京劇院演員藍天,后者挂帥演出,贏得滿堂彩。
《南柯記》是上昆首次將該劇以大戲的演出形式搬上舞台,男女主角文武兼備,挑大梁的卻是20歲出頭的年輕演員,連樂隊、跑龍套的也是年輕團隊。戲劇界評價,“本來大家沖著看故事來,萬萬沒想到演員魅力更強。”
《牡丹亭》,觀眾最為熟悉的“四夢”之一。此次上昆選擇了典藏版,由老中青三代共同演繹,年齡跨度55歲,這在昆曲演出史上極為罕見。
“這真的是400年前的故事嗎?”“四夢”演出現場,有年輕觀眾驚呼。湯顯祖筆下的紛繁世間事,直抵當代觀眾內心。
6月,廣州大劇院單場1700座,“四夢”4場演出平均上座率超過90%,總票房收入100萬元,打破廣州大劇院有史以來的戲曲演出票房紀錄。剛剛結束的在國家大劇院的演出,谷好好一直為沒有余票而頭疼。全年40余場從4月持續至12月,接下來,“臨川四夢”還將去雲南、廣西、貴州、美國紐約……
“真像是一場夢,連我們自己都不敢相信。”谷好好坦言,將“臨川四夢”完整搬上舞台,是昆曲人的夢想,但要不要嘗試,上昆整整猶豫了半年,“一連演出4個晚上,人員多、成本大,市場能接受嗎?”
最終,“臨川四夢”証明了自己在今天的價值。
追夢
當下盛景得益於市場環境和自身努力
市場對“四夢”的熱情,固然折射出時代對於經典的渴求,當然也是由於機會難得。
上昆是目前全國唯一一家有實力獻演“臨川四夢”全部4部戲的藝術團體,有業內人士感慨,上昆五班三代人,“全國沒有哪個昆曲院團有如此整齊陣容。”
但道路並不是一直平坦。上世紀末,上昆最艱苦的時候,台上演《鬧天宮》,二郎神帶著天兵天將、孫悟空帶著小猴子,裝扮一新,樂隊、舞美、服裝、后台准備就緒,幕布拉開,台下三五個老觀眾,演員比觀眾還多。
“沒有經費印說明書,就在劇場外給觀眾發簡單的一頁紙的介紹。”谷好好回憶,“后來看到這張紙被扔得滿地都是,演員的名字上有很多鞋印,特別難過。”很多人改行,留下的人天天問自己到底在干嘛,一場戲滿頭大汗,演出一場拿一二十塊錢,沒有觀眾,還要繼續唱戲嗎?谷好好唱刀馬旦,每天要耍刀耍槍,“好幾次我把武旦刀扔掉了,說不干了,想了想,再把它撿回來擦干淨。”
“那種門庭冷落,我們走過,所以我們倍感珍惜。昆曲有今天,不容易。”谷好好說。
作為“百戲之祖”,昆曲有自己的命運。“戲,都是演給當下人看的。社會在進步,觀眾的文化消費形式改變很大。今天的好時光,正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谷好好坦言。
某種程度上,“臨川四夢”也與上昆這麼多年的努力交織在一起。
“這也是國家特別是文化部實施國家昆曲藝術搶救、保護和扶持工程12年,以及上海扶持昆曲、培養人才的結果。”谷好好介紹,上世紀90年代始,在相關部門的支持下,上海昆劇團堅持昆曲進校園、下基層、辦學習班,足跡幾乎踏遍滬上所有大專院校以及大部分中小學。這些扎根基層的公益普及,極大地改變了昆曲的生存基礎。
“我們清醒認識到,要找到一批跟我們一起慢慢變老的觀眾。昆曲太美了,不到園林,又怎知春色如許?”在谷好好看來,發展昆曲,不是把昆曲改掉,而是保留昆曲的原汁原味,“先把觀眾的情感培育起來,讓大家喜歡,進而學會欣賞。”
努力的成果很明顯。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戲曲學院教授傅瑾就發現,現在的環境變了,越精致越傳統越“昆曲”,越容易受到年輕觀眾的喜愛和認可。“如今‘四夢’中的《紫釵記》《邯鄲夢》,把僅存的幾出折子擴演、捏合成完整的作品,都是在修復昆曲的‘文物’,‘整舊如舊’。”
“戲曲是中華民族的一種‘生存’方式,它能深入觀眾心靈,獲取思想啟示和精神美感,從而增長文化競爭環境中的耐力和在時代風雲變幻中的精神定力。現在重現‘臨川四夢’的魅力,就是珍視自己民族的傳統。”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仲呈祥說。
傳夢
劇種想要發展,演員和觀眾要共同傳承
盛夏的上海,酷暑難耐。上海昆劇團所在的紹興路9號,卻是一處梧桐森森、鬧中取靜的好去處。走進看似不起眼的小門,老房子裡,咿咿呀呀的婉轉曲調傳來,600年的時光,仿似在這裡凝聚、回旋。
昆曲名家張靜嫻正在唱《長生殿》,她將自己的看家大戲,手把手細細教給四周青春正盛的演員。這是上昆自2015年起開始建設的昆曲學館。學館中有包括該團中青年演員與部分兄弟院團中青年演員在內的60余名學員,通過3年的系統學習,實現傳承100出經典折子戲、6台傳統大戲的目標。
昆曲學館的老師由20余名昆曲名家擔任。“上海昆劇團擁有多達15位國家級和地方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谷好好介紹,“今天的上昆,平均年齡35歲,2/3的國寶級藝術家在我們團,我們理應擔當起傳承好昆曲的重任。”
學館實行的是小班化的手把手教學,每位老師傳授每部作品時,本行當所有演員都有學習機會。在教學過程中,還通過錄像方式,將教學過程記錄下來,成為寶貴的教學資料。
武旦錢瑜婷與小生譚許亞剛從學校畢業不久,前者正在學館裡學習閨門旦的戲,希望未來能文武兼備。“老師們都是大家,光是一個出場都反反復復給我們摳,強調出場時的精氣神,帶給觀眾的感染力。”譚許亞說。
吳雙早已是上昆當家台柱之一,如今也在學館裡跟著老一輩名家們繼續摳戲,“學戲是一輩子的事。”他說青年演員們比自己當年更幸運,不像以前都是逮著跑龍套的機會“偷師”,因為“學館制”,“至少少走七八年的曲折道路”。
一批國寶級老藝術家將畢生所學傳授給后輩﹔為中生代藝術家量身定制代表劇目,成為全國昆曲領軍人物﹔新一代演員以扎根傳承為主,有機會參演新編戲體驗創作,他們是上昆后幾十年發展的梯隊財富。
在傅瑾看來,“臨川四夢”的創作與演出,五班三代昆曲演員齊整亮相,行當齊全、文武兼備,“標志著昆曲的傳承發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四夢”最終成功得到完整呈現,同樣獲益於上昆在全國率先實施的“學館制”人才梯隊建設。
而對600歲的昆曲而言,最寶貴的,是觀眾的代代相傳。
“有次看戲曲演出,演員謝幕時台下觀眾喊:‘祝我們的演員健康長壽,一直演下去!’台上的老藝術家也回應祝福:‘希望我們的觀眾長命百歲,一直看下去!’”中國戲曲學院原院長周育德說,劇種要發展,就要有演員和觀眾一代代的傳承。在“臨川四夢”演出現場,他欣喜地發現,“像我這樣的白發觀眾已成了‘少數派’!”
“在昆曲的保護和傳承中,觀眾的培養也同樣重要。我們看到,經過各地昆曲劇團的共同經營,昆曲觀眾隊伍的年輕化正在成為事實。” 周育德說,在北京、上海等地的高校,聽昆曲幾乎成為大學生的一種時尚。“這種時尚代表著一種希望。昆曲能做到的,其他戲曲劇種也應該可以做到。”
正如上昆的國寶級藝術家蔡正仁所感慨:“現在是昆曲演出的大好時光,看到台上台下年輕的面孔,我相信這樣的好時光會一直延續下去!”